第45章
甄寶璐登時懵了,翕了翕唇道:「你……你說什麼?」
怎麼會呢?這幾日她爹爹根本沒有去翰林院,而且早上她醒來的時候,爹爹還好好的。甄寶璐急急忙忙下榻,身上只穿著一身淺杏色的中衣,就這般光著腳丫子走了下來。
香桃忙上前去扶:「姑娘,您別下來。」
薛讓見狀,也伸手握著她的手臂:「璐表妹。」
甄寶璐哪裡聽得進去,用力將手掙脫出來,便跑出臥房,朝著宜安居跑去。
薛讓眉宇微斂,旋即跟了上去。
宜安居這邊,甄如松已經確診,宜安居也被隔離開來。
老太太雖然擔憂,可這會兒正是需要安定人心的時候,她不能亂了分寸。老太太瞧著平日端莊賢淑的徐氏,目下紅著雙眼,不顧大夫的阻攔要近身照顧兒子,心下也是一陣唏噓。她這個兒媳,對她兒子確實是真心的,要不然也不會對薛氏留下來的閨女這般好。
老太太輕輕拍了拍徐氏的手,道:「好了,你到底是咱們齊國公府的長媳,瞧瞧你,都成什麼樣子了?」
徐氏平日裡盡力當好兒媳和妻子,這會兒卻是忍不住,朝著老太太哽咽道:「就讓兒媳去照顧老爺吧。」
近身照顧,那可是要被傳染的。這可不是普通的風寒,若是染上,那一只腳就踩進棺材裡了。老太太說道:「你身子嬌弱,若是也染上了疫病,那尚哥兒榮哥兒璐姐兒他們該怎麼辦?」
尚哥兒榮哥兒才剛虛三歲。
徐氏哪裡還管得了這麼多,是鐵了心都要留下來照顧自己夫君的。可老太太過了一大把年紀,哪裡還不清楚疫病的厲害。
老太太望著面前淚眼婆娑的徐氏,不滿褶子的臉頰滿是無奈,歎息道:「成,那就依你。只是尚哥兒榮哥兒他們,這幾日就暫時住在我的壽恩堂吧。」
這兒媳對兒子一往情深,老太太心下感動,可以成全。可那兩個年幼的孫兒,老太太是斷斷不敢冒險的。
徐氏立馬點頭,含淚激動道:「好,就依老祖宗說的。」這個時候,徐氏也明白自己沒有心思再照顧兩個兒子,老太太平日嚴厲,可那終究是她的孫兒,是絕對不會虧待他們的。所以留在壽恩堂,她是放心的。
徐氏送走了老太太,這才擦了擦眼淚,準備進去照顧甄如松。
大夫出來了,是個高瘦個子的老者,穿著半舊灰色圓領長袍,頭髮已經花白了。因怕被傳染,用帕子蒙著口鼻,見徐氏要進去,急忙阻攔:「夫人不能進去。」
徐氏哪裡肯,著急道:「夫君病了,當妻子的哪有不近身照顧的?大夫,你同我說,我夫君他的病情如何?」徐氏的眼淚簌簌的落了下來。她本就生得容貌端麗,這副梨花帶雨的模樣,更是看得人心肝兒疼。
大夫如實道:「甄大爺的病情很是兇險,怕是凶多吉少。城外已經有好些村民得了這種時疫。只是皇城之內,卻是無人得此疫病……甄大爺這幾日可有出城去?「徐氏搖搖頭,聲音哽咽不已,如實道:「我家夫君已經待在府上。」說著才稍稍頓了頓,道,「只是……只是前幾日我女兒得了風寒,我家夫君一直在身邊照顧。「大夫愣了愣:「令千金得了風寒?」
徐氏點頭:「正是。前幾日嚴重些,這兩日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仿佛是想到了什麼,徐氏問道,「大夫的意思……莫非我夫君得疫病同我女兒有關?」
大夫忙道:「倒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依夫人所言,甄大爺這幾日一直和令千金待在一塊兒,老夫是擔心令千金也染上了這種疫病。」
徐氏怔了怔,這才小心翼翼問道:「那我夫君的病……能治好嗎?」
大夫道:「此時疫老夫也是沒有把握,只能盡力一試……還望夫人做好心理準備。」後面半句話,已然說明這疫病的嚴重性。
徐氏當即便慘白了臉,身子差點都站不住,踉蹌了幾步,還是身旁一直跟著的嚴嬤嬤將她扶住的。
這可是皇城最有名望的大夫了,若連他都治不了,那她夫君……
甄寶璐一路跑到宜安居的時候,剛踏進門,便看到她家娘親臉色有些可怕。
甄寶璐害怕的緊,著急上前,抬起頭喃喃道:「娘,爹爹他怎麼樣了?」
小姑娘堪堪從榻上下來,披散著烏髮,急急忙忙的,連外衣都沒穿。再說這病還沒好呢,圓潤的小臉沒有半分血色,臉上滿是擔憂之色。現下烏溜溜的大眼睛裡盛著淚珠子,著實讓人心疼。
便是站在一旁的大夫,看到這粉妝玉琢面容虛弱的小姑娘這副模樣,也擔憂的蹙起了眉。
可徐氏對上自家閨女這張臉,想和這幾日她夫君沒日沒夜的照顧她。便是她想代替,他都不肯。徐氏死死的咬著唇,揚起手,竟「啪」的一下打了過去。
屋內安靜,便顯得這聲音格外的清脆。
小姑娘猝不及然,嬌小的身子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許是有些懵,略微啟著唇,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徐氏怒目而視,歇斯底里怒吼道:「你還過來做什麼?都是你!都是你把你爹爹害成這樣的!」
便是再美的美人,這般發怒,也同一般的市井潑婦無異。
嚴嬤嬤是徐氏的心腹,看著她這般待六姑娘,也是看不下去了,當即彎腰將摔在地上的小姑娘扶了起來。
徐氏卻繼續道:「不許扶她!都是她,是她害得自己的爹爹成了這個樣子,都是她害的!」
嚴嬤嬤剛將地上的甄寶璐扶起來,徐氏便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揚起手就要去打她。未料這一巴掌還未下去,門外忽然沖進來一個人,過來便擋在了甄寶璐的面前。
「啪」的一下,徐氏感覺道掌心火辣辣的疼,才反應過來,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少年。
嚴嬤嬤也一陣心驚。
原本想著,六姑娘又要挨打了,未料這個時候,這位薛大公子竟然沖進來了。
嚴嬤嬤側過頭看著身旁的薛大公子,見他將六姑娘護在了懷裡,自己的臉上卻被打得紅了一片,不僅如此,這俊俏的臉頰還被撓出了數道血痕。
當娘親的,便是再氣自己的孩子,也沒這種打法的呀,六姑娘才多大啊。嚴嬤嬤心疼這六姑娘,卻又松了一口氣,心道:若是這傷痕落在六姑娘白嫩的臉上,那還得了?
薛讓望著面前仿佛已經失去了理智的徐氏,念著她是她的娘親,眼神冰冷,才道:「夫人此舉……未免做得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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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裡徐氏端良賢淑,在晚輩面前也是如此,這會兒瞧著薛讓,卻是半點風度都沒有。只是徐氏望著薛讓,見他分明是個少年模樣,說出那話的時候,她心裡卻害怕的顫了顫。
徐氏當即回過神來,厲聲道:「你憑什麼管我家的家事?我要教訓自己的女兒,要你這個外人來管嗎?」
薛讓抱著懷裡的小姑娘,大手靜靜覆在她的後腦勺上,將她的腦袋摁在自己的胸前,沒讓她看面前她娘親的表情。
感覺到她的身子在發顫,薛讓輕輕揉了幾下。
而後才沖著徐氏道:「我的確管不了,只是——若我有法子救姑父呢?」
甄寶璐登時抬起腦袋,小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臂,喃喃道:「大表哥,你說的是真的嗎?」
薛讓低頭,見懷中小姑娘原是嬌俏的小臉,目下半邊都腫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嗯」了一聲。
又說道:「你放心。」
他的聲音很平和,讓甄寶璐覺得很踏實。
薛讓朝著徐氏道:「雲鶴先生的馬車就在外面。「站在薛氏身旁的大夫,一聽是雲鶴先生,眼睛登亮了起來,忙闊步上前,激動不已道:「這位元公子,你說……你認識雲鶴先生?」
薛讓如實說道:「算不上認識,只是今兒有幸將他請來了。」
這番話委實太謙虛,這雲鶴先生的名聲,可是婦孺皆知的。只是他行蹤不定,即便有幸遇到,他也不會隨便出手就診的。大夫看著面前這位器宇軒昂的少年,也是暗下讚歎,又好奇,這位公子究竟是如何找到雲鶴先生,還將他請來了。
這回有了雲鶴先生,甄如松的疫病自然是有救了。
徐氏親自出去將那雲鶴先生請來,瞧著她替自家夫君診脈,開方子,又聽這疫病不難治,吃了他開的藥,休息幾日就好了。徐氏當即感激涕零,欲重金感謝這雲鶴先生。
而呦呦軒這邊,甄寶璐已經穿好了衣裳,著一襲細棉面子的桃紅撒花襖子,也梳了整齊的髮髻,這小臉由著甄寶瓊親自上了藥膏。
甄寶瓊看著妹妹的左臉頰,心疼不已,輕聲道:「是不是很疼?」
甄寶璐安靜的搖了搖頭,小臉很是平靜,道:「已經不疼了。」
下手這麼重,哪裡會是不疼了?只是妹妹這臉,是娘親打的,甄寶瓊就是再怨徐氏,身為女兒,也不好說她的不是。那會兒她正被老太太叫去,兩個弟弟哭哭鬧鬧,她哄了好半天,之後匆匆忙忙回來,看到的卻是這般的場景。
甄寶瓊紅了眼眶,想到方才薛讓護著妹妹,又將妹妹一路抱了回來,心下實在是感激,遂朝著甄寶璐道:「你好好休息,我出去謝謝表哥。」
大表哥。
甄寶璐聽了,抬起眼,也從繡墩上下來,沖著姐姐道:「我也去。」
今兒若非是大表哥,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甄寶瓊倒是沒阻止,恬靜的臉頰帶著淺淺笑意,點頭道:「嗯,那咱們一起。」
甄寶璐點頭,由姐姐牽著手走了出去,見大表哥就立在外面,身上髒兮兮的外袍還沒換掉。
這個時候,她半點都不嫌棄他髒了。
想到方才他護著自己,甄寶璐心裡便覺得暖暖的。她雖然有堂兄,可並不親近,她有時候也會想,若自己有一個這樣的哥哥,一定可以護著她和姐姐的。那上輩子,所有的擔子,也不需要由嬌弱的姐姐一個人承擔了。
薛讓聽到動靜轉過身來。
見小姑娘已經收拾乾淨,臉上也抹了藥膏了,只是紅腫還未消。
甄寶璐看著他,瞧著他臉上也有掌印,還有幾道紅痕,大抵是指甲刮到的。這傷痕原本是該落在她臉上的……甄寶璐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將手從自家姐姐的掌心抽了出來,走到薛讓面前,將他拉到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
甄寶璐親自替他上藥。
薛讓倒是安靜的沒說話。
甄寶瓊站在一旁,笑了笑,便道:「我去老祖宗那裡看看尚哥兒他們。」徐氏執意留在甄如松身邊伺候,老太太怕倆孫兒也染上疫病,便索性養在自個兒身邊。只是倆小傢伙還小,見不著娘親,又連著幾日沒見到甄寶璐,哭哭鬧鬧,最是需要人哄的。
甄寶璐乖巧道:「嗯,姐姐你去吧。」又朝著薛讓道,「大表哥,疼嗎?」
薛讓對上小表妹關切的大眼睛,輕啟薄唇道:「不疼。」
上完了藥,甄寶璐將小瓷瓶蓋上,一雙大眼睛看向薛讓。雖然她覺得奇怪,為何今兒大表哥請了那雲鶴先生,可這些疑問,到了眼下,她卻不想問了,也覺得並不重要。
甄寶璐還是擔心,問道:「大表哥,我爹爹他會沒事的吧?」
薛讓知她擔憂,微微笑了笑,抬手撫了撫她沒受傷的半邊臉,說道:「……放心。」
甄寶璐也跟著笑了笑,重重點頭道:「嗯。」
仿佛只要他說一句放心,她就真的放心了。
甄如松吃了雲鶴先生開的藥方,燒果真退了。而薛讓畢竟不能久留,瞧著事情總算是好轉了,自己又這副邋遢的模樣,便回安國公府去了。甄寶璐送走了薛讓,才去了宜安居看爹爹。
徐氏正守在榻邊,給甄如松喂藥。
甄寶璐進去的時候,徐氏剛喂好藥,纖白的素手將白瓷小碗擱到一旁,一回頭,就看到甄寶璐進來了。
看著甄寶璐臉上的傷痕,徐氏頓了頓,而後心虛的錯開眼。
甄寶璐也有些尷尬,淡淡喊了一聲「娘」,而後緩步過去。
甄如松方才雖然迷迷糊糊的,卻也聽到了外面的動靜的,大致也明白發生了什麼,待看到甄寶璐半邊腫起的臉頰,才氣得重重咳了起來。
「爹爹。」甄寶璐著急喊道。
徐氏也蹙起了眉,忙將甄如松扶了起來,輕輕拍著他的背脊。
甄如松重重咳了幾下,俊臉也漲的通紅,之後才喘了幾口氣,對著甄寶璐道:「阿璐乖,爹爹這病還沒好,你乖乖出去,別進來。」
甄寶璐抿了抿唇,不想出去:「爹爹。」
「聽話。」
甄寶璐緊緊攥著雙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依依不捨的看了自家爹爹一眼,這才聽話的出去了。
甄寶璐出去之後,甄如松才躺下,漆黑冰冷的眸子看向徐氏。
徐氏背脊發涼,這才喃喃道:「是妾身錯了,妾身不該遷怒阿璐,只是……只是那會兒妾身真的是擔心壞了。」這疫病可是會要人命的,她不敢想像他就這麼去了。
甄如松的臉色有些不大好,表情亦是疏離,眉宇間絲毫沒有往昔的柔情。他雖憐惜妻子,卻又更心疼女兒。他道:「我知道了。」之後卻並沒再說什麼。他明白。這種事情,他說再多也是無濟於事。
他道:「我想休息了,你出去吧。」
徐氏看著自家夫君冷淡的模樣,心下也是無措。适才看到女兒的臉成了那副模樣,她也是心疼的。只是她不知道。那一刻她滿腦子都只有自己的夫君。
而徐氏心裡也有些明白,她太在意自己的夫君,所以這些年,加倍的對瓊姐兒好,也是因為這個,他才會對自己另眼相看,同他過著恩愛的日子。她愛這個男人,想為他生兒育女,可嫁進來的那近十年,卻只生了一個女兒。原是將她視作親女兒一般的婆婆,心裡也是怨她的,連她的親娘都因為她多年來沒生下一個哥兒,來齊國公府的次數都少了起來。每回看著那被夫君寵壞的驕縱閨女,她心裡是喜歡不起來的,她也不止一次的想過:若阿璐是個男娃,那該有多好。若是如此,她在齊國公府也有了底氣。
如今終於有了兒子,可心裡對這個女兒的怨,卻是成了習慣。她早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可習慣卻是改不了了。
徐氏愧疚不已,眼圈泛紅,看著榻上闔眼不願看她的夫君,才抬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柔聲道:「那妾身晚些再過來。」
這頭甄寶璐出了宜安居,在外面站了一會兒,聽到裡頭沒有爹娘爭吵的聲音,才松了一口氣。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現在還疼著,方才她擔心爹爹,沒心思想,如今靜下來,滿肚子都是委屈。
不知不覺眼淚就落了下來。甄寶璐抬手擦了擦,擦掉了,又落了下來,怎麼都擦不完。
走出宜安居,甄寶璐抬眼看到不遠處的涼亭有個青袍老者,知曉那位便是大表哥請來的神醫雲鶴先生。
甄寶璐大眼睛一亮,提了裙擺就跑了過去。
雲鶴先生雖然滿頭白髮,卻是鶴髮童顏,一張臉光滑細膩,很顯年輕。不過性子不大好,不愛搭理人。
大抵有本事的人都有一股子傲氣吧。甄寶璐是不喜歡高傲之人的,可今兒這位雲鶴先生救了她爹爹的命,便是他態度再差,她也得待他恭恭敬敬。
甄寶璐行了一個禮,小臉帶著恭敬的笑意,道:「多謝先生救了我爹爹的命。」雖然客客氣氣的,卻也不失貴女該有的風範雲鶴先生淡淡覷了一眼過來的小姑娘,知曉她便是齊國公府的六姑娘,倒是沒什麼反應,待看小姑娘的臉腫了半邊,目光才稍稍頓了頓……雲鶴先生斂起了眉,卻也是個不愛管閒事的,整理著石桌上的藥材,不疾不徐道:「……沒什麼好謝的。」
的確沒什麼好謝的,又不是他心善才來救人的。
若非那少年性子倔強,冒雨攀上峭壁,替他將那懸崖上的靈芝摘了下來,他才不會答應出來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