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重逢
四月初的夜晚,院子裡凉颼颼的。
秦珩只在外邊待了一會兒, 就轉身回房了。剛交戌時, 她還不覺得困。閒著無事, 她乾脆挑亮了燈,從床頭摸了一本話本子出來翻看,慢慢打發時光。
想當初她還在皇宮做四皇子時,跟三皇兄一起在上書房讀書學習。她每日都做出努力學習奮發上進的模樣,極爲認真。而三皇兄則懶懶散散, 還常在聖賢書下面放其他書籍, 在課堂上看。她瞧他一眼,就會挨他的眼刀。
後來, 兩人熟了。三皇兄也曾將自己的書借給她看。有時是兵法書籍, 有時是英雄演義,當然也有時會是話本子……甚至她還記得有一次三皇兄在看菜譜。
想到三皇兄,秦珩一時有些出神,她站起身來,推開窗子,向外望去。
暮色沉沉, 隱約能嗅到遠處的花香。她深吸一口氣, 雙目微闔, 倚著歇了好一會兒,才又回去繼續翻看面前的話本子。
據說這是坊間最流行的,人窮志不窮的書生,上京趕考, 因爲天降大雨,不得不在一家莊子上借宿。病好以後不急著走,又逗留了幾日。偏巧這家莊子上有個貌美如花的小姐。兩人一見鍾情,再見傾心……
秦珩看到兩人在後花園裡你來我往的試探,雙方都暗戳戳的,明明情意無限,却偏偏誰也不肯主動提及此事。你試試我,我試試你。
她看得無趣,乾脆先將書撩開,坐在窗前,靜待周成歸來。
周成出去了,以他的習慣,回來時必會給她帶些零嘴兒。
不知道周成怎麽想的,前兩天竟給她帶冰糖葫蘆。
或許是她第一次沒有表現出明顯的不喜,以至於他連著數日都要帶一串回來。
她只好告訴他:「我不大愛吃冰糖葫蘆。」冰糖葫蘆又酸又粘牙,她一點都不愛吃。不知道周成是不是對她有什麽誤解,竟以爲她喜歡冰糖葫蘆。
周成當時楞了楞,問:「那姑娘喜歡什麽?」
秦珩想了一想,隨口道:「我最喜歡的……是冰雪冷元子吧。夏天的時候,很解暑。」——現在剛四月,沒有,你可以不用帶了。
她自然不知道,周成已經成功買到了冰雪冷元子,因爲天氣凉,遠不到吃冰的時候。他買之前還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選擇了買。他特意叮囑攤主,不要冰,多放些糖,多放些豆。姑娘家脾胃弱,若真吃壞了身體,那可就是他的罪過了。
他教攤主收拾好,自己小心翼翼抱著,心裡隱隱有些歡喜。他行得很急,他想,六姑娘看到自己喜歡吃的東西,肯定特別高興。
或許她美麗的眼睛裡會溢滿笑意,她白玉般的臉頰會生出一抹紅暈……他還記得她說「冰雪冷元子吧」那時候的神情,帶著一些溫柔,還有一些懷念。
唉,他暗暗嘆了一口氣,可惜他們如今不在京城,他無法給六姑娘提供山珍海味,錦衣玉食,他能做的只是幫她買些可口的零嘴兒了。
可憐一個金枝玉葉,隱姓埋名躲藏在市井之中,也是苦了她了。
周成眼神暗了暗,他看一眼自己買的東西,微微勾了勾唇角:但願六姑娘會喜歡。
剛戌時,夜市的人不少,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恍惚以爲身後有人在跟踪他。他放慢了脚步,猛然回頭看去,幷無异常。
周成緊了緊手裡的東西,心中狐疑,莫非是自己想多了。城東這麽多人,未必是跟著他的。他若驚惶,反倒惹人生疑。
於是,他加快了脚步。
快到胭脂巷了,可那種怪异的感覺還未消失。他心念微動,未直接進巷,而是向旁邊拐去。
身後極輕極輕的脚步聲,周成心中一凜。做了幾年暗衛,他基本已經能判斷出來了:不是他多想,確實是有人跟踪他。
他心念急轉:不能教人發現六姑娘,此人需儘快解决掉。他快走幾步,忽然「哎呦」一聲,脚下一個踉蹌,靠向墻壁,大聲喘息。
周成眼角的餘光,看到離他約一丈外的地方,有個影子一閃而過。他心下一驚,又覺得是在意料之中:嗯,就是他了。
他一只手抱緊了給六姑娘帶的東西,另一只手握掌成拳。在心中默念:「一,二,三……」
剛念到「三」,他就猛地轉身,幾個縱躍,撲向跟踪他的人。
周成出招迅疾,毫不留情,直攻那人面門。
巷口黑暗,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他能感覺到,那人反應極快,當即伸臂格擋,一看就知道是練過的。
周成更驚,出手也更快。
城東熱鬧,人來人往,他需速戰速决。解决了這件事,他還要回去見六姑娘呢。
「周成——」對面那人突然開口,竟喊了他的姓名。
周成悚然一驚,手上動作一頓。那人冷哼一聲,乘機扼住了他的手腕,强勢一扭,將他的胳膊扭到了他身後。
周成瞪大眼睛,不敢動彈。——方才驚到他的,不僅僅是對方忽然喝出了他的名字,而且,對方的聲色,他再不會聽錯,分明是三殿下!
只是三殿下怎麽會來這裡?他不是回京城了嗎?三殿下怎麽會發現他?三殿下跟踪他多久了?是不是也發現了四殿下——啊,不,六姑娘?
周成是不敢也不能與三殿下爲敵的,心頭慌亂之時,已落在了下風。
這人自然就是秦珣了。他一路跟隨者周成,小心翼翼,却不想還是被周成發現了。而且這周成竟然還跟他動武。
他當即叫出了周成的名字,周成聞言就不行了,甚至連掙扎都不敢。
秦珣面色稍緩,心說,還算知道些規矩。但轉念一想,他就又皺了眉:或許周成不是知道規矩,而是怕暗處還有其他人。——周成是暗衛出身,對暗處的力量可能會更加忌憚。
這樣正好,省得他麻煩。
不過,他難免有些遺憾,方才跟上來得急,他身邊竟然一個人也沒帶。若是逼急了周成,只怕他自己也會陷入危險當中。當然,眼前的情况,不適宜想太多。既然周成畏於他的身份,他何不好好利用這一點?
秦珣冷冷地道:「周成你出息了啊?竟然跟本王動手?」
「屬,屬下不敢……」周成此刻心中充滿了矛盾,他答應了六姑娘,不能將她的秘密告訴任何人,包括三殿下,可是如今三殿下站在他面前,他又不知該如何面對了。
秦珣拽著周成的胳膊,走到光亮處,他雙目微斂:「若是走在街上,我還真不敢認你。竟然打扮成這樣。」他頓了一頓,又道:「你的暗衛弟兄們只怕也認不出你。」
他記憶中的周成,衣衫只有黑色和灰色這兩種顔色,極善隱匿。但是眼前燈下的周成,一身湖藍長衫,髮髻整整齊齊,乍一看很有些風流倜儻的模樣。
周成的臉「唰」的就紅了。老實說,他也怪不好意思的。如果不是不想被誤會成六姑娘的爹,他想,他大概不會打扮成這樣吧。
「你的同夥是誰?」秦珣繼續問道。
「……」周成有點懵。什麽同夥?
「四殿下是怎麽回事?我當初讓你保護四殿下,你是怎麽保護的?四殿下出了事,你不聲不響地走了……」秦珣提及此事,怒火更甚。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想扭了周成的脖子。他爲四弟的事傷心難受,爲尋周成探查真相焦灼不安。然而周成却好端端的躲在這裡,還有閒情逸致逛夜市,給同夥買冷飲。
周成心裡一咯噔,來了,果真來了。怎麽辦?說還是不說?故主和新主,支持哪一個?他腦海裡有兩個小人兒在打架。
一個很大聲地說:「把真相告訴三殿下,他肯定有更好的解决法子。那樣六姑娘就不必像現在這般吃苦了。他和六姑娘感情也好,他是晋王,又立了功,他能解决六姑娘擔心的所有事情。告訴他,告訴他……」
然而另一個聲音却道:「不能說!周成,不能說!你答應了六姑娘的。是你勸她假死,是你說要保護她,照顧她,守著她的秘密。你這樣做,有可能會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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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周成神色變換,却一聲不吭。秦珣心裡暗暗警惕,他冷眸微眯,唇角輕揚:「周成,你若老實配合,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說出來,我或許可以對你從輕發落。若你執意不從,那也就怪我不得了。你的同夥藏在哪兒?這條巷子嗎?我讓人一家一家找過去。你說,我能不能給你們留個全屍……」
秦珣說這話,原是想詐一詐周成,却不想周成瞬間變了臉色。
他不知道三殿下知道了多少,但是他很清楚地是,不能讓三殿下派人去找。胭脂巷就這麽大,六姑娘毫無防備被發現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他念頭微微一轉,三殿下能找過來,或許已經知道了些什麽吧?那他還繼續瞞著,是不是不大好?可他又不能直接給說出來。——這樣就對不住六姑娘了。
唉,要是有什麽解决的法子就好了。
周成胳膊酸痛,却動也不敢動,他吭吭哧哧:「殿下先鬆手,聽屬下一言。」
秦珣只冷哼了一聲,幷未照辦。
周成輕聲道:「其實,沒有同夥。是屬下自己,害怕,所以逃走了,沒有同夥。」他再三猶豫之後,還是選擇隱瞞真相。
然而秦珣却笑了一笑:「是麽?沒有同夥?那你這冰雪冷元子,又是給誰的?」
這周成拿他當傻子是不是?他只遺憾眼下身邊幷無他人,否則周成就不會這麽自在了。
周成瞬間瞪大了眼睛,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三殿下果然已經知道了!
怪不得三殿下氣定神閒,原來是因爲胸有成竹啊。那他還有隱瞞的必要嗎?若是六姑娘在此,不知會如何處理此事。
——秦珩盯著沙漏出了會兒神,不知道爲什麽,她的眼皮一直跳,心裡也暗暗不安。先前看話本子看不下去,現下連發呆都不成,總想起一些不大美好的回憶。
算算時間,周成也該回來了,不會是遇上什麽事了吧?或者說這個周成,又突發奇想,要她買什麽東西,以至於耽擱了時間?
秦珩在房中慢慢踱步,輕輕嘆了一口氣。
———此刻,巷口的秦珣聽周成說完,挑了挑眉:「你說我知道多少?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他一句話裡連著幾個「知道」,周成更忐忑不安了。他咬了咬牙,將心一橫:「既是如此,那殿下請隨屬下來吧。」
周成忽然改了態度,秦珣心中疑惑更重,但面上却分毫不顯。
白七等人喂馬回來看到他留的記號,應該很快就會追上來。周成是突然發現他在跟踪的,這段時間也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定然來不及與同夥串通。
那麽,不妨隨他走一遭。
秦珣點頭:「帶路。」
恢復自由後,周成輕輕動了動胳膊,暗暗搖了搖頭,向新宅院而去。然而,到門口時,他却停了下來。
「怎麽?」
周成面顯躊躇之色:「殿下,屬下不能進去。」
秦珣納罕:「爲什麽?裡面有埋伏?只等我進去,就將我拿下?」
「不是不是……」周成連忙搖頭,「屬下對殿下忠心耿耿,怎麽可能做這種下作的事?若有此心,教我不得好死。只是……屬下實在不宜進去。」他頓了一頓,又道:「真相就在裡面,殿下進去一看便知。」
周成今日的反應透著怪异,他像是有什麽依仗,又像是篤定了秦珣不會拿他怎樣。——秦珣一時反倒有些看不明白了。但是對真相强烈的好奇,驅使著他點了點頭。
秦珣伸手,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不大的院子,黑黢黢的,勉强能看清布局。院落中隱隱有花香浮動。沁人心脾。
秦珣往前走了片刻,看到一個房間的燈還亮著。燈光映在紙窗上,能看到一個身影。
這就是同黨麽?
秦珣皺眉,緩步上前,他一手撫上匕首,另一只手却輕輕叩門。
——秦珩聽到敲門聲,心中一喜,快速打開了門:「周成,你回來啦?」
然而,在看清門外人的這一刹那,她臉色蒼白,雙目圓睜。幾乎是一瞬間,她就抬手,側頭,以袖掩面,顫聲道:「你……你是誰啊?你怎麽會在這兒?」
這聲音嬌嬌柔柔,隱約還帶著一絲驚恐和不安。
秦珣原本只當是同夥,却不想開門的竟是個嬌弱女子。只一晃眼的功夫,那女子竟又飛速遮擋了面容。他自覺失禮:「抱歉,我……」
想要退出去的他,眼眸微閃,死死盯著那女子的側臉。
她用袖子遮著臉,他看不到她的真容,但是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綫條飽滿的耳朵,以及耳後的一顆米粒大小的胭脂印。
秦珣緊緊盯著她,眼睛眨也不眨,一字一字道:「不知姑娘能不能放下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