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發佈時間: 2024-10-01 06: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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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際漸露魚肚,靠近京城的水鄉芙蓉小鎮依然一片靜謐,石拱橋下的白蓬船三三兩兩攢靠在一處,漾著水波靜等著艄公如往昔從酣睡中醒來。

但是靠著時辰吃飯,蒸制炊糕一類的手藝人要較旁人起得早些。

這不,街邊賣桂花糕餛飩早點的崔家已經早早地點了灶火開始和麵上蒸鍋了。

不大一會,被煙火薰燎得陳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娘子半散著烏黑髮亮的長髮,拎著一隻快要及腰的木桶從門裡跨了出來。

雖然天色未大亮,但那點子微光卻足以照亮這小娘白皙的麵皮。水鄉的斜風細雨,暖風桃花甚是養人,可是如這小姑娘帶著不可言狀貴氣的美人胚子卻並不多見。

只看那飛揚的黛眉下一雙眼兒若兩泓清泉籠著些許寒煙,挺翹的鼻子下薄脣微微緊抿著,那飽滿的脣珠似剛出鍋的桂花糕一般,凝著一層誘人的凍兒,饞得人移不開眼。

她倒是不急著打水,先站在自家門前的過戶石橋板上低頭照了照水面。有些泛綠的水面依稀能看見她的影子。接著,她放下水桶,從自己腰間纏縛的粗布衿裡取出一把掉了齒的桃木梳子,依著水裡的影子慢慢地梳攏著垂在肩旁的烏黑長髮,再從衣袖裡抽出一條青布巾子略顯笨拙地將好不容易挽起的頭髮包裹緊了。

看著自己還算成形的髮絲,雖然鬢角垂掛下幾綹頭髮,但總算是能見得人了。

算一算,柳將瓊已經活了兩輩子,但是自己親自動手梳頭的光景卻少之又少,也怪不得現在鬧得手忙腳亂了。

柳將瓊?她對著河面的影子微微苦笑。不,現在應該喚作自己為崔將瓊了。

沉入冰冷井水之時,愛恨盡數湮滅,本以為自己迴天無力,誰知魂魄昇天之際卻恍如黃粱一夢,轉眼間自己竟回到了十五歲的年華。

只是皮囊依舊,身邊的境遇卻已乾坤鉅變,再看不出前世的半點模樣了。

在那恍如夢境的前世裡,自己的生平可謂叫平常女子豔羨的平順一生。有了這樣繁花似錦的前生,再重活一世,卻淪為商賈小民之家的女兒,算得上是從雲端跌落到了泥潭深處。若是換了旁人,只怕憤恨抱怨老天弄人,自掛東南枝頭也不受這重活一世卑微不堪的苦楚。

可變成了崔將瓊的她在朦朧的睡眼中看到房樑上的蜘蛛網,還有皺著眉看著自己的崔家老夫婦時,先是震驚,心內卻歸於一片平靜。

世間冷暖人自知,那些前世浮華的霓裳下,是何等的腌臢不堪,也只有自己才能知道。

成為崔將瓊也好,一切不過是都回歸本位罷了。只是……明明自己前世到了十六歲才被窺破的身世祕密,為何現在足足提前了一年?難道這一世因為她的重生,發生了什麼改變?

記得初醒來時,手肘處火灼的疼痛,瓊娘挽起衣袖看著自己肘彎陡然出現了一枚「卍」字元。這酷似佛家的萬字形,顏色豔紅,是前世不曾有過的印記,萬字形既有光明之意,還有輪迴不絕的寓意。瓊娘心道難道是生前善事做多積累下來的福報?

重生的頭幾天,總是心神恍惚,依稀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中。等總算安穩了心神,弄清自己的境遇後,瓊娘只當自己病糊塗了,不露聲色地打探前情。

聽父親崔忠的意思,發現這倆家抱錯孩子的由頭,還要從崔萍兒出主意,希望自家的糕餅生意做進京城裡說起。

崔忠聽了她之言後,她跟隨父親進京城做挑貨生意時,給柳府裡的丫鬟送定下的糕餅,正巧被柳家的堯氏撞見,崔萍兒的模樣像極了堯氏,讓堯氏和身邊的婆子都直了眼。

而瓊娘卻並不肖似柳家人,加之萍兒一句「我與夫人這般像,真以為是當年爹孃抱錯了孩子」的玩笑話更是讓堯氏疑竇重生。

閒言幾句下,無意中得知她是當年廟宇巧遇崔家的女兒後,想起當年自己指示奶孃做的勾當,堯氏頓時心下惶恐。這麼細細查訪下來,審了當年的兩個奶孃,從一個姓尹的奶孃嘴裡才得了實情,鬧明白這兩家抱錯了女兒的真相。

頓時兩家都炸了鍋,而柳家反應甚是迅速:幸好倆家的孩子都是十五歲,還未曾定下人家,瓊娘也未見過太多的外人——沅朝的風俗,京城裡都是小姐們十六及笄後才可跟隨母親出入各種茶會宴席,順便定下親事。是以除了親友,大部分的京城官宦親眷還未曾見過柳府的這位大小姐。

柳家人覺得,一切的補救都還來得及!

堯氏親見了崔萍兒後,愛女心切同老太君商議一番,便讓柳夢堂出面,與崔商定將倆家的女兒偷偷換了回來。

畢竟女大十八變,就算有見過瓊孃的外姓人,只推說長大變了模樣也挑不出錯處。

只是瓊娘聽聞後,痛哭不已,直言不願離開柳府。

可是若是將她留下,那崔萍兒便無正經的名目留在柳府。畢竟堯氏晚來得子,年過四十才下這對龍鳳胎,總不好說自己又生了女兒,或者說崔萍兒是妾侍偏房的孩子吧?

雖然堯氏心裡對於自己養了十五年的瓊娘也有些不忍,可是看著萍兒乖巧肖似自己的模樣,卻身著滿是補丁的衣裙,一時愧疚自己虧欠了親生的女兒太多。最後乾脆咬牙叫府宅裡的兩個婆子將瓊娘硬推上馬車,送還了崔家。

瓊娘到了崔家之後,哭鬧不已,喝水嫌棄碗破,食飯耐不住粗糙。最後竟是高燒不起,一連昏迷了三天三夜。

所以當瓊娘睜開眼時,她的親孃劉氏是又喜又憂,喜的是女兒總算醒了,憂的是她再哭鬧下去可如何是好?

不過這瓊娘許是高燒燒壞了腦子,竟是問些稀裡糊塗的問題,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回到崔家。

劉氏心裡又拎提了起來,擔心孩子被燒了邪病出來,只從箱底摸了自己當年陪嫁的一對銀鐲子,準備讓崔忠典當些錢銀,請郎中給瓊娘治病。

可是瓊娘卻攔住了她,平靜地喚她娘,只說自己好了很多,根本不必浪費錢去請郎中。

不管那是不是荒誕的夢境一場,能重活一世真好。

崔將瓊弄清自己的境遇後,除了最開始看似消沉適應了兩日,倒是很快積極努力適應起以前曾經畏懼不已的市井生活。

只是兩位夫妻依舊放不開手腳,看著自己嬌滴滴的親生女兒,卻始終覺得是老爺府裡的千金小姐,與她說話也是處處刻意小心。

瓊娘可不想這麼生分下去,所以今晨,在崔氏夫妻忙著燒火蒸糕時,她主動提著水桶出門打水。只是小姑娘個子嬌小了些,雖然水桶是空的,可是拎到水井旁依然累得手腕子泛酸。

也許是前世最後一刻跌落井底的記憶太不堪,她看著深深的井口有些躊躇不前。

就在這時,有人湊將過來:「崔家小娘可拎不動?要不要旺哥哥我幫扶一二?」

回頭一看是個形容猥瑣的年輕男子,她依稀記得劉氏曾經說過,這人叫張旺,是前街豬肉鋪老闆的獨子。他仗著家裡殷實,整日遊手好閒,最愛跟街坊裡倚在門戶做鞋樣兒的寡婦小媳調笑。

看樣子他是夜飲歸來,清晨未及還家,布帽歪帶,衣帶鬆垮,滿身的酒氣。

而張旺也識得瓊娘,畢竟賣糕餅的崔家與某個富貴人家抱錯孩子的事情傳得滿街都是。

那新換回來的崔家小娘也不知是不是從小錦衣玉食的緣故,竟然生得嬌美異常,緊著崔家夫妻二人的容貌長處,湊成了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兒。平日裡只能在高車華蓋下才能一見的仙骨媚姿,如今跌到了這市井街角里,滿街的浪蕩子可算是有了一親芳澤的福氣呢!

張旺晨時從暗娼門子裡出來,溜達到了崔家附近,突然想起崔家新來的小娘,便存了心停駐片刻,沒想到還真是撞見了這位蒙塵的妙人兒。當下湊將過去,準備撩撥下這小娘。

那崔家先前的崔萍兒也是朵嬌花,加之眼皮子略淺,他隔三差五的弄些頭花粉盒,就逗引得崔萍兒對他另眼相待。若不是崔家那凶婆子劉氏盯得緊,那崔萍兒不費功夫就能被他騙入巷子裡解了褻衣。

只不過,最近半年,那小浪蹄子倒端起架子,不大樂意跟自己調笑親近。他本來有些惱意,沒想到更好的還在後頭呢!那拿腔作調的崔萍兒走了,卻換回了個更嬌媚的崔家瓊娘。張旺自從墊著石頭翹著腳兒,隔著院牆望見了瓊娘一眼後,骨頭都酥軟了,覺得天仙下凡也不過如此。只等這小娘及笄,便叫自己的孃親請媒婆上門提親。

乖乖,到底是金水裡養大的水仙花!看她挺著纖細的腰條,若纖柳一般顰眉而立時,張旺只覺得昨日在暗娼身上瀉下的邪火竟然騰得一下撩撥得更旺,隱隱要燒焦了襠褲!

看張旺一臉饞涎地湊了過來。瓊娘直覺往後一躲,當下連桶都不想要了,轉身就想往回走。奈何張旺堵個正著,壓根撤不開身。

在夢般的上一世裡,她雖習得功夫,也不過是較一般女子強健些,如今她年紀尚小,氣力不足,更不是眼前這浪蕩子的對手,

眼見著他要上前動手動腳,瓊娘微微提起裙襬,準備趁著他不提防,衝著襠部來一腳雞飛蛋打。那張旺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猛喝:「離我妹妹遠些!仔細斷了你的腿!」

張旺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穿著短襟青褂子的少年正提著一個水桶和一根扁擔立在自己的身後。

來者正是瓊娘真正一母同胞的兄長崔傳寶。他與瓊娘是雙胞胎,也是十五歲的年紀,但是遺傳了父親崔忠高大的身形,壯碩得如小牛一樣,正瞪著一雙圓眼狠狠盯著張旺。大有他動一動,便衝上來揮舞扁擔之勢。

張旺見自己此時討不得好處,悻悻地側過身子道:「不過是街坊間,想幫你家妹子提水行個便利,怎的你這小子還衝著我嚷嚷,好心當做驢肝肺……」一邊說,一邊甩著衣袖恨恨離去。

崔傳寶懶得聽他的嘀咕,只走過去來到水井旁,提起瓊娘先前丟下的水桶,繫好繩子順到井下,再將自己帶的水桶也打滿水,然後用扁擔穿好,自己一人挑起了兩擔水,頭也不會的大步往家返去。

瓊娘踏著小碎步,一路疾走地跟在兄長的身後,一前一後往家中走去。

回來的這些時日,崔傳寶不怎麼愛搭理她。瓊娘猜測,大約是沒重生前返回崔家的那個自己哭鬧得太厲害,說了許多嫌棄崔家的話,不但傷了父母的心,也叫自己的雙胞胎哥哥心內生了埋怨。

前世夢境裡,瓊娘因為感恩柳家的養父母將自己繼續留下,所以刻意疏遠崔家,不曾主動與他們聯絡。

只是後來出嫁為人母后,漸也懂得了人情世故的更深層,心裡後悔對待親生父母太過刻薄,這才遣人輾轉打聽了崔家的境遇,想要暗地裡幫襯些。可是打探來的訊息卻叫人擔憂不已,大抵是她這個同胞的哥哥不爭氣,因為崔忠後來生了一場重病急需銀子,他便為了撈取快手的銀子偏走了歪門邪道,去賭場做了看場子的打手,更是娶了相熟酒肉朋友的姐姐。

那女子乃是暗娼門子裡出來的,嫁人後積習不改,仗著自己賣笑積攢的皮肉錢,在婆家裡耀武揚威,更談不上孝敬公婆了。

至於後來崔傳寶為何會打死自己的小舅子惹上官司,也應該跟她那位未來的大嫂有關吧……

瓊娘想到這,眉頭微微打結兒。前世她一味糾結於自己的出身祕密,妄想著本不該屬於她的一切,最後落得丈夫變心,兒女疏遠的下場。

上天待她不薄,讓她重活一次,這一次,她不會好高騖遠,去追求什麼賢婦美名,將兒女扔甩給奶孃丫鬟,最後鬧得孤家寡人的下場。在這人間煙火味十足的市井裡,她要踏踏實實地做個商門小婦,孝敬自己的父母,嫁個品行端正如一的丈夫,更要親自撫養自己的孩子……

想到這,她望著前面倔強少年的背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開口喚道:「哥哥,等等我! 」

瓊娘天生音質清婉,加之妙齡,這一一聲「哥哥」宛若黃鶯。饒是崔傳寶心內對她存有不滿,也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第四章

待得身後的瓊娘快步跑來,又掏出衣袖裡的巾帕子替他擦拭額間的汗漬時,崔傳寶面對妹妹嬌憨的模樣再也繃不住臉了。

論起來,在他心裡崔萍兒才更像是他的親妹子。雖然萍兒的性子刁鑽,吃穿樣樣都要爭搶家裡最好的,可是再怎麼吵鬧,十五年疼愛妹妹的感情,豈是說換人就能換人?

不過叫人心涼的是,如此朝夕相處,吵吵鬧鬧一同長大的妹妹萍兒,聽聞了自己的身世後,毫不猶豫地登上華車入了高門深戶,沒有半點眷戀之意。爹孃傷感之餘,他心裡也不好受。加之這換回來的妹子瓊娘整日哭天抹淚,嫌棄著崔家的貧寒,少年郎心裡更憋著邪火,只覺得這半路送回來的到底跟自家人不是一路,怎麼看都親近不起來。

但是現在,瓊娘收斂了前幾日的怨毒冷漠,粉面含笑地望著自己,眉眼間依稀有幾分孃親劉氏年輕時的模樣……崔傳寶第一次覺得面前的這位千金小姐的確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再前行時,他的步子不由得放慢了幾分。

等兄妹二人一同進了院門時,劉氏正在灶上蒸制桂花糕。在蒸騰的水汽間看見瓊娘回來了,劉氏連忙喊道:「剛蒸出的糕,先與瓊娘吃,傳寶,你把水缸灌滿了也來吃。」

瓊娘聽了孃親在喚,便端來了木盆。劉氏煎熬了數日,也摸索出了剛剛返家嬌貴女兒的習慣,許是官府裡的小姐們都是這規矩,食飯前要用溫水淨手個半晌,水涼半分也不行!

她連忙取了瓢,從大鐵鍋裡舀了兩瓢熱水,又順手抓了一把蒸糕用剩下的幹桂花一併撒入木盆裡,略帶討好地說道:「你先前嫌棄鐵鍋裡的水有腌臢味兒,可大清早的,實在來不及再用小陶鍋燒,娘用桂花瓣掩了味道,你且將就著洗一洗可好?」

瓊娘被劉氏小心翼翼的模樣催生得眼角微微發熱。自己先前到底是刁蠻成了什麼樣子,才能讓這個素來潑辣幹練的婦人對自己這般小心翼翼?

可笑她對於自己的親生母親這般苛責要求,可是前世的自己,卻處處謹小慎微地伺候著自己那嚴苛得不近人情的婆婆盧氏……還有那養母堯氏。對親生母親劉氏卻從未盡過一天的孝道。

可惜自己這般小心地侍奉,也沒有落得婆婆盧氏和養母堯氏半點憐惜。最後竟然問都不問自己,便倆家商議著擡了崔萍兒入門為平妻。

現在想想,那時的自己真是可笑又可悲。

「娘,以後不用撒花瓣,本就是蒸糕用的水,自帶著桂花的香甜,再說糯米蒸粉的熟水最養人,我這幾日的手都白皙了不少,這水是打來給爹爹和哥哥淨手的,你撒了花瓣,他們若嫌棄太香怎麼辦?」

劉氏聽了瓊娘溫溫軟軟的話不由得一怔,待看到她衝著自己甜笑的模樣,不由得也笑開了眉間的皺紋:「你不早說,若知道是給他們用的,哪裡用撒花瓣,只一把沙子下去也磋磨不細他們的粗手!」

剛剛劈好了乾柴的崔忠看到瓊娘纖細的雙手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只粗苯的大木盆朝自己走來,連忙伸手去接放在了一旁的晾糕用的木桌上。

瓊娘從肩頭抽下巾帕子,待崔忠洗了手後遞過去給爹爹擦手,本想將水倒了再新打一盆讓哥哥傳寶洗。可是想到昨日劉氏喝罵崔傳寶多用了一盆熱水實在敗家,便明白對於普通人家,柴草和熱水都是當節省之物。

於是,她便忍了下來,等父親和哥哥都淨手後,準備也用那盆水將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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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氏看見了連忙道:「娘給你另外打水。」說著,倒水另外打了一盆,又撒了些花瓣進去。

女兒的那雙手,細白纖弱的叫人看了就心生憐愛,當得好好保養著,幸而家裡有體壯的父親和兄長,粗重的活由他們男人擔著,只這女兒要慢慢將養,一點點適應小戶的生活,不然那麼嬌弱的體格,再如前些日子病了,可叫人痛煞心腸了。

不過等到吃飯時,卻只有傳寶和瓊娘在吃,崔家夫婦顧不得食早飯就外出擺攤賣早點去了。

傳寶吃的是桂花糕切下的邊角餘料。崔家的桂花糕是帶餡的——可是邊角切下的糕是沒有餡的。

瓊孃的碗裡卻是劉氏特意留下的方方正正一大塊。夾帶的餡料咬一口,祖傳的蜜料入口香甜,脣齒留香。

瓊娘小口咬了一下,看了看哥哥碗裡的,便轉身入了灶房,取刀將自己的糕一切為二,將大的那一塊分給了哥哥。

傳寶不要,只說自己平日總吃,已經吃膩了,要瓊娘全吃了。不過瓊娘知道他在撒謊。蒸糕的佐料都是有本錢的,崔氏夫婦精打細算,他夫妻倆連邊角餘料都捨不得吃呢!

兄妹謙讓一番後,那糕到底是被瓊娘硬塞入了傳寶的口中。傳寶的腮幫子鼓鼓的,衝著笑開的瓊娘直瞪眼。

到底是年紀小,本來隔閡的小兄妹在謙讓推搡間竟親密了不少。

食完飯,傳寶讓瓊娘歇著,他將倆人的碗筷洗刷乾淨,轉身便看見瓊娘站在木凳上,在衣箱裡翻找些什麼。

原來瓊娘當日從柳府出來時,身上穿的是綾羅綢裙,頭上的髮釵不多,卻個個是京城名鋪的精工細作。回到崔家後,這些華麗的行頭成了往昔最後的念想,她每天都要裝扮在身上。

可是這幾日,瓊娘重生覺醒後,便將它們全換了下來,讓劉氏收到了衣箱裡,倒是入鄉隨俗穿起了崔萍兒沒有帶走的衣裙。

這些衣服其實並不見補丁,雖然衣服漿洗得發舊了,可是針腳細密,領口也被那愛美的崔萍兒繡上了花樣,穿在身上也甚是合體。

瓊娘這幾日聽爹孃思念崔萍兒時,嘆息閒聊,夫妻倆都納悶那崔萍兒去柳府時,穿得的那件襦裙,是從哪裡拾掇出來的百納服,補丁摞著補丁,穿得那般寒酸,直叫堯氏直言諷刺崔氏夫妻倆刻薄女兒家。

也許是因為這般緣故,瓊娘回到了崔家後,柳家又送了不少的衣物過來,算是周全了堯氏與瓊娘最後的母女之情。

不過送衣物過來時,當時的瓊娘衝著送衣物的婆子哭喊著要回去見堯氏,哭得厲害,叫婆子差點脫不開身。自那以後,再不見柳家人送來衣物。

瓊娘當時遲遲不見柳家派人來接她,一堵氣,將送來的幾包衣物都扔到了灶堂裡,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當然,這都是過後瓊娘聽劉氏提及的。又怕她心裡憋了悶氣,只軟語哄著自己,說是等過年時給她買好看的衣裳,絕不比柳家送來的差。

瓊娘聽了自己曾經做的敗家事情,當真氣悶了一會,倒不是心疼那些個衣物,只氣十五歲的自己如此的不懂事!若是能打包送到當鋪裡典當了,豈不是可以貼補家用?

當初她操持尚家中饋,有柳家給的嫁妝做底氣,現在回到崔家,卻是萬事開頭難,自然要精打細算。

崔家如今雖然清貧,但還不算落魄,只是每頓飯都不見精細糧食,偶爾切了半斤豬肉,都揀選厚厚肥膘的,只拿回家煉了葷油後,取炸得酥脆的油梭子炒了青蒜,給瓊娘下飯吃。

瓊娘看著傳寶望著自己的碗嚥唾沫的樣子,便知這菜在崔家算是奢物。但是瓊娘那嬌慣的味蕾在吃了幾頓素後,生平第一次饞肉饞得不行。

就算度過生死劫難再世為人,隱隱有看破紅塵之意,午夜夢迴腸鳴肚飢也是忍不住吮起了手指頭。

瓊娘覺得當務之急,便是要讓崔家賺些買肉的錢。當然以後也要積攢些家底,不然等到爹爹崔忠再次病重時,崔家便又要遭逢上一世的種種苦難了。

這麼想著,她揀選了一根鎏金盤扣的髮釵,轉身問崔傳寶:「哥哥,你可知附近有當鋪嗎?」

傳寶本以為妹妹故態復萌,想要拿出美衣華服打扮一番,沒想到她竟提出要去當鋪。

當下一愣,瓊娘見他不應,便站在木凳上道:「我想買些物件,不好管娘要錢,把這釵當了,給你買糖吃好不好?」

傳寶看著她粉雕玉砌的嬌小模樣,明明是個小女娃子,卻是拿了哄孩子的口氣跟自己說話,當下又氣又好笑,伸手穩住她晃來晃去的身子,扶著胳膊叫她從木凳上下來道:「要買什麼?我還攢些銅錢,買來給你,那釵你留著。」

說著真從自己的床上翻了個半舊的小布袋出來,從裡面倒出了五枚銅板。

瓊娘上一世在柳家雖然也有個哥哥,但是柳將琚年少便醉心於武術俠風,結交了一批江湖朋友,終日不見影蹤,後來更是投身軍中,與瓊孃的感情不算親厚。

如今崔傳寶雖總是跟自己冷著臉,倒很有當哥哥的架勢,這般慷慨解囊,傾盡所有,不由得叫瓊娘心頭一熱。

上一世身在豪門,可是呆得久了心頭都是冷的,沒有半點的人味。

再多的華衣美食,也不如現在排布在床邊的五枚銅錢來得有誠意。

她抿了抿嘴,點頭道:「這錢我先用著,將來定然加倍還給哥哥。」

傳寶再次被他認真的模樣逗笑,只說用就用了,哪裡要她來還?然後便帶著她一起出了門。

原以為她是要買些簪花糖豆一類的小物,沒想到她徑自去了街角的書畫店。店主剛剛卸了門板,就迎來了一個粉嫩的小娘,開口就問店裡可有極細的蟹爪筆。

那蟹爪筆本是做工筆畫之用,在諸如侍女髮絲一類極細小處著墨。不過這小娘雖美,看著一身青布衣衫,也不像是會學畫的風雅人家裡的孩子,問明瞭是她要用後,當下打趣道:「這筆太細,你拿不住,莫不是買錯了?」

瓊娘淡淡瞟了他一眼,補了一句道:「濰縣的蟹爪筆是上品,但是價格有些金貴,店主家拿茂縣的三笠筆便可。」說著從兜裡摸出了四枚銅板。

這一開口,可不是稚嫩粗淺小娘能說得出口的了,店主不由得一愣,乖乖,行家啊!那濰縣的蟹爪筆以落筆細膩著稱,要五兩銀子一支,非名家雅士是不會買的。就算這小娘買得起,他一個小縣的書畫店裡也不會沽賣這等金貴貨物啊!

當下倒是減了幾分輕視之心,也沒有跟這小娘討價還價,依了四枚銅錢賣給了她一支三笠蟹爪筆。

瓊娘躊躇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店家可否一枚銅錢賣給她一小塊紅曲。

店家看她緊咬嘴脣,俏臉飛霞的模樣,我見猶憐,那紅曲大都是趕上祭節,普通人家買來點制炊餅饅頭上的花紋,不值幾個錢,當下用黃草紙裹了一小塊,白送給了瓊娘。

傳寶本以為妹妹嘴饞要買零嘴,沒想到她只買了個沒有幾根毛的細筆,當下心疼起自己辛苦積攢的私房錢來,只覺得這從世家豪門裡出來的妹子花錢太隨便,淨買些無用之物。

但是他本就跟瓊娘不算太熟捻,銅錢既然給出去了,總不好開口責備,只好悶悶地走在她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