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慈恩寺中
一直以來,顧嘉夢都知道,顧九九聰慧美麗,比她強上許多。而她唯一的優勢,是她才是真正的顧嘉夢。
可現在想想,這個優勢委實算不得什麼。顧嘉夢在顧家只活了十三年,今後的漫長人生都將是顧九九頂替。論血緣,她們用的是同一個身體,一樣的親疏。論感情,刻板沉悶的她又怎及聰明靈秀的顧九九?更遑論,她如今只是一縷幽魂,不屬於陽世之人,她又有何資本去證明、去奪回自己的身份?
正廳裡,顧家一片祥和,其樂融融。顧嘉夢只覺得寒意深入骨髓。或許,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即便是顧家得知了真相,要在她和顧九九之間做一個選擇的話,他們選擇的也是顧九九而不是她。
這想法教她不寒而慄。燒著銀炭的正廳熱氣騰騰,她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她心裡隱隱有個念頭,這個身份也許並不是獨屬於她的。她顧嘉夢的存在,可能就是為了在恰當的時機給顧九九讓路。也許她只是這身體暫時的管理者,而不是所有者。這身體終究是要屬於顧九九的。這荒謬的想法在她腦海揮之不去,似乎有個人在她耳邊重複:“那本來就是她的……”
一遍又一遍,如魔音貫耳,她頭痛欲裂。
如果這是真的,那她的十三年,又算是什麼?難道只是她的臆想嗎?
她拼盡全力,向自己身體撲去。拼著魂飛魄散,她也要努力回到自己身體裡。
顧九九身上的萬道金光,在剎那間化為利箭,射向顧嘉夢這個入侵者。
鋪天蓋地的疼痛再次籠罩了她的全身,顧嘉夢看著自己虛化狀的“身體”被撕扯開,隨風四散,她再次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體”才一點點凝聚起來,輕飄飄地懸在半空中。她清醒過來,俯視下方,驀然發現,這不是尚書府。
靈魂出竅的數月中,她在自家上空飄蕩,對顧府的佈局再熟悉不過了。這裡大氣古樸端莊凝重,與精緻小巧的顧家全然不同。
顧嘉夢見此地花木扶疏,院落潔淨,隱隱有些似曾相識,她一時想不出是何處。待看見青石路上行走的小沙彌,她才醒悟過來:這裡是慈恩寺。看寺中情景,竟像是春天來了。原來恍惚間數月已過。
她活著的時候曾到慈恩寺上過香,還求過一個護身符,掛在頸中。此刻故地重遊,她不禁有些黯然,慈恩寺的護身符並不能護她周全。
她嘗試著落在寺廟中,希望可以沾一點寺裡的福澤。——也許,寺裡的佛祖菩薩,會突然顯靈,保佑她回她該去的地方呢。——儘管知道這可能微乎其微,但她還是不由得多了幾分精神。
慈恩寺是本朝太子主持所建。當日先皇后病逝,太子請旨建寺,悼念亡母。皇帝想起結髮妻子的種種好處,自然點頭應允。慈恩寺建成後,弘明法師入寺,做了主持。歲月流逝,慈恩寺竟儼然成了京城第一寺。
算起來,慈恩寺也才數年光景,能有今日的聲望,不外乎是因為皇家所建,弘明法師主持。——慈恩寺的護身符可著實稱不上靈驗。
這麼一想,顧嘉夢難免有些意興闌珊,她也失了求神拜佛的心思,只管在寺中遊蕩。對她而言,魂歸何處並無區別,反正也不會有人懷念她,祭奠她。
或許,她該認命了。
青瓦白牆,草木深深,慈恩寺單看外表也看不出是皇家寺院。太子建寺的初衷是悼念亡母,因著先皇后慈悲,故對百姓開放,不拘身份,皆可去進柱香。久而久之,慈恩寺已經變成了京城達官貴人求神拜佛的不二去處。不過,慈恩寺的規矩,前殿盡可上香,禪房不留俗客。後院倒是安靜的很。
通往禪房的小徑是青色卵石鋪就,一大片竹子將禪房與前殿分開,竹影婆娑。風吹竹動,愈發顯得靜謐。
顧嘉夢的一顆心漸漸寧靜了下來,她沿著小徑,慢慢地往前飄。她甚至饒有興致地想,若是在夏季,赤了腳,踩在光溜溜的青石路上,該是何等的舒服!
唉,她瞧瞧自己虛幻的身子,重重地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下降,試圖踩著青色卵石行走。
她閉上眼睛,想像著自己脫了鞋襪,用力地踩著卵石,冰涼的卵石挨著她的腳掌,那涼意順著小腿蔓延,一直涼到心窩裡。她的唇畔浮上滿足的笑意,直到她睜開了眼。
她垂眸凝望,她現下離地面尚有寸許之距。腳踏實地的感覺,只怕她要寄希望於來世了。許多事情,活著的時候,並未覺得有多珍貴。一旦逝去,才驚覺再難追回。
顧嘉夢站在陽光下,只覺得淒涼無比。她自問不曾作惡,老天為何會這般待她?
“阿彌陀佛。”一聲悠遠的佛號拉回了她的思緒。她循聲望去,小路那頭,有兩個人緩步走了過來。當前者一身灰色僧衣,鬚髮皆白,慈眉善目。單看儀表,就給人一種世外高人的感覺。
老僧身後立著一個玄衣男子,瞧著約莫二十來歲,頭髮綰起,渾身上下無半點飾物。他正合十行禮,一雙手瑩白如玉。
顧嘉夢下意識避了過去,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怎能輕易與外男見面?飄了好遠後,她才回過神來,她已然是死人了,人世間的規矩,早就不能束縛她了。更何況,這怎會是見面?不過是一個孤魂留戀人間罷了。
她嘆了口氣,復又落了下來。忽聽老僧又道:“施主有此想法,實乃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大師說笑了。”那年輕男子的聲音卻也好聽,如同泉水流淌,清冷悅耳。
顧嘉夢心中一動,下意識多看了他幾眼。她雖然不算機敏,卻也不是傻子。聽大師的意思,這個年輕男子似乎不是普通人。——百姓之福,社稷之幸。誰的一個想法能惠及百姓、恩被社稷?
她細細打量著他,見他鬢若刀裁,眉如墨染,唇紅齒白,生就一副好相貌,只是眉眼之間,透著那麼一股蕭索的味道,倒不像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人。
顧嘉夢如今失意,她最見不得失意人。她心念微動,看得愈發認真。他綰髮的玉簪通透無瑕,簡單的玄衣袖口隱約有暗紋浮動。再看看他腳上穿著的小朝靴,基本上,她能夠猜出這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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