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隱患
太子輕嘆一聲, 言辭懇切:「父皇, 賈四張在河東旱灾中, 小心謹慎,及時上報, 有功而無過,四皇弟也對他頗多贊譽。四皇弟出事……」他說到這裡聲音哽咽, 眼圈兒也紅了:「兒臣知道父皇上心, 可是這實屬意外,若將過錯記都在賈四張頭上,不但河東百姓寒心,若四弟知道,心裡也難安。」
「不是賈四張的責任, 那是誰?孫憲?杜子清?」皇帝怒氣未消,「朕好好的兒子, 去河東賑灾,把命搭在那裡,你竟然說一句寒心?失去一個兒子, 難道朕就不寒心麽?」
是的,皇帝一直不大喜歡四皇子,那個孩子老實待木,除却孝順聽話,幷無所長。可是當這個兒子客死他鄉時,他依然無法接受。他子嗣不豐,有且只有四個兒子。再不喜歡, 也是皇家血脉。
一想到自己當日拒絕了太子的建議,執意要四皇子前去河東,他羞惱懊悔而又憤怒心傷。他何嘗不知此事與賈四張等人無關?可他必須要找到一個發泄口,來告訴自己,錯的人是旁人,不是他。他一直善待麗妃的養子,對老四他幷無虧欠。
「四弟出事,兒臣和父皇一樣的傷心難過。但是冤有頭債有主,父皇聖明,肯定不會放過有錯之人,也不會濫殺一個好人。四弟仁善,想來也不會願意因爲自己的緣故,連累無辜。」太子秦璋緩緩拿出先前四皇弟的親筆書信,「父皇,這是四弟的信,請父皇過目。」
左右將書信呈給皇帝。皇帝展信看完,緩緩合上了眼睛。前面冗長複雜,他一掃而過,信末尾老四的幾個心願,看得他心裡酸澀無比。這孩子在信裡提到了虎脊山和荊棘崖,莫非是有預感?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如果不是要爲父皇祝壽提前回京,不是虎脊山匪患嚴重,取道荊棘崖,不是中途忘了帶物品……
但凡哪一個環節不同,都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賈四張等人在奏摺裡寫,取道荊棘崖一則是因爲距離京城近,二是要避開匪盜。「匪盜」二字灼痛了皇帝的眼。他霍地站起:「傳朕旨意,三個月內,鏟平虎脊山匪盜!太平盛世,豈容强人猖獗?!」
皇帝拂袖離去,太子才輕舒了口氣。看來父皇是把怒氣撒到虎脊山匪盜上,應該不會再刻意爲難賈四張等人了。
四皇弟那封冗長的書信,這幾天他反復細看,幾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以他對四弟的瞭解,他想四弟不會怪他這麽做的。
想到四弟年紀輕輕屍骨無存,他胸口一滯,眼泪差點奪眶而出。四弟還不足十五歲啊,還沒等到他三皇兄平安歸來。
四皇子遇難一事,不多時已傳遍了後宮。陶皇后寬慰著皇帝,自己先紅了眼眶:「多好的孩子,怎麽就……」
皇帝瞥了陶皇后一眼,臉上也有傷感之態:「都是命啊。他素來孝順,可能是陪他母妃去了吧。」
陶皇后止了眼泪,一臉怔忪。
皇帝又嘆一口氣:「太子仁善……」
陶皇后心裡暗喜,誇贊太子的話,皇帝可沒少說過。
却聽皇帝續道:「難成大器。」
陶皇后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頓覺不安:「皇上……」
皇帝擺了擺手:「罷了,遲早得教他明白,要做皇帝,光有仁善之心是不够的。」
陶皇后默然不語,聽皇上的意思,幷沒有對太子失望。還好,還好。現在皇上只剩下三個兒子了,其中太子是最出色的。皇上不看重太子,又能看重誰呢?
四皇子,到底是死了啊。
——已經「死了」的四皇子秦珩發現,除却沉默寡言、性子古怪,周成這個人還是頗能靠得住的。他自「建議」她假死,幷將事情攬下來後,就積極主動幫她死遁。
「殿下先待在這裡,不要害怕,屬下去去就回。」
知道四殿下其實是公主以後,周成總覺得他不能再像先時那般的態度跟她說話了。他遠遠見過公主,俱是嬌柔華貴,如細瓷一般精緻易碎。
秦珩心念微動,口中却道:「周成,你若是想假意離開,告訴旁人我在這裡,那大可不必麻煩。我直接從這兒跳下去就行了,倒也乾淨。」
周成一楞:「屬下,我,我不是……」他深吸一口氣:「我如果想告訴別人,那把殿下打暈了帶出去,豈不更方便?又何必多此一舉?」見她面顯驚恐猶疑之色,似乎真怕他打暈了她。他的心驀地一軟,不由地放柔了聲音:「殿下要假死,我不會告訴旁人。」
是他建議四殿下假死的,又怎會敲鑼打鼓鬧得人盡皆知?
「當真?連三皇兄都不告訴嗎?」
「這……」周成有些爲難,又有些驚訝。四殿下是姑娘的事情,三殿下竟然不知道嗎?
秦珩苦笑:「我明白了。」她輕輕搖頭:「你是三皇兄的人,當然不會瞞他。可要是都知道我活著,那還算什麽假死?我還是……」
周成觀其神色,猜測她定是還想尋死。他將心一橫,伸手攔住了四殿下:「是,連三殿下都不告訴。」
話一出口,他又心生悔意。他怎麽能貿然同意呢?但是,轉念一想,連三殿下一起瞞著,好像沒什麽不對吧?雖然他一直不想承認,可當初三殿下派他去保護四殿下時就說過,從此以後,四殿下才是他的主人。而且四殿下就此在世上消失,焉知對三殿下不是一種保護?
他是暗衛,他很清楚,若真死遁,就得乾淨利落、不留一點綫索。知道的人越多,留下的隱患就越大。
只是這麽一來,他怕是得長期留在四殿下身邊,護著她了。
他咬了咬牙,認真道:「三殿下當日把屬下派到殿下身邊時,就已言明,殿下才是屬下要效忠要保護的人。殿下既然不想三殿下知道,那三殿下就不會知道。」
怕四殿下猶不放心,會在他離開後跳崖尋死,他甚至當場起誓:「我周成對天發誓,不會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若有違此誓,就讓我死於亂刀之下。」
時人多重誓言,周成又自小習武,刀口舔血,對賭咒發誓的看重更勝過尋常人。
秦珩輕輕「嗯」了一聲,似乎對他極爲信賴。可事實上,她幷不信任周成。她知道在這個情况下,殺掉周成才是保護秘密的最好方法,但她做不到。那就只能想法子,看能不能將其收爲己用。
周成這才露出了一絲笑意。他自己都沒察覺到他的思緒在不知不覺中被四殿下給帶著走了。他想,是他要她活著,要她假死,那他自然得幫著她。不然她一個金枝玉葉,又不大聰明,假死不成,弄巧成拙,豈不是又連累了跟她交好的三殿下?
他對自己說:我是爲了三殿下好才先瞞著他。我是在按照三殿下的命令行事。如此這般一想,他心裡的不適淡了很多。
秦珩在山洞中待了三日,周成回來時,她已經將自己所帶的牛肉乾盡數吃完了。很好,周成幷沒有帶其他人,而是給她帶了一身乾淨的女裝幷一些食物。順便,他還帶回來一個好消息。
「他們在崖底下,找到了四殿下的玉佩和屍體……」周成喬裝打扮過,他扮成一個莊稼漢的模樣,粘上假須,塗黑了臉頰,還在臉上添了幾個麻點,乍一看,還真看不出他原本的面貌。
「屍體?」秦珩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玉佩她是知道的,還在馬背上時,她自己丟下了象徵她皇子身份的玉佩。至於屍體……
周成點頭,面帶笑意:「是的,崖底的一具無名男屍,被當成了四殿下。咱們可以出去了。」
秦珩微微一笑:「好。」她掂了掂手上的衣物,面顯躊躇之態:「我……需要換身衣裳。」
她衣衫破損,定然不能這般出去。周成給她帶的是尋常農家女子的衣衫,對她來說,倒也安全新鮮。
誰會想到本該在崖底死去的四皇子,會是一個姑娘呢?
不知想到了什麽,周成的臉騰地紅了:「屬下,我,我先出去!」
這個山洞的出口是在虎脊山山下。虎脊山下多匪盜,是以鮮少有人來往。周成不敢走太遠,也不敢離太近,他站在洞口,面朝外邊。他疑心自己聽到了竜竜窣窣的更衣聲,臉頰越來越燙。
「周成!」脚步聲由遠及近,四殿下輕輕喚了他一聲。
他身體微僵,猛然回身,看向俏生生站在那裡的四殿下。
她穿的農家衣衫不大合身,頭髮也只鬆鬆綰就,但這幷不損她的美貌。她俊眼修眉,明艶端麗,即使荊釵布裙,也不掩其麗色。
周成只看了一眼,便飛速移開了目光:「殿下。」
「你不要再叫我殿下了。」秦珩搖頭,「我原本排行第六,你先叫我六姑娘吧。」
「是,六姑娘。」周成已經猜出她是「早逝」的六公主。現在聽她這麽一說,更加驗證了自己的想法。他有些悵惘,也有些淡淡的心疼。
說來也奇怪,以爲四殿下是皇子時,他看四殿下,覺得她膽小怯懦,又蠢又待。可是當發現她是一位公主後,她依然膽小,他看她時竟不自覺地帶上了絲絲憐惜。
在他的認知裡,公主們都應該是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這位六公主却不得不經歷生死,捨弃皇嗣身份,真是可憐。
周成在外邊這幾日除了打探情况,還做了一些準備。殿下沒有路引和戶卡,去不了遠處,他們只能先在附近躲避。好在河東灾情緩解後,有部分流民返鄉,造成人員流動。他們喬裝打扮一番,到臨近州縣躲避,也不是什麽難事。
他想,等再過一段時日,他想方法幫殿下重辦了戶卡,再做其他謀劃。
跟殿下說了自己的想法,她點了點頭,幷無异議。周成不免振奮,趕著騾車,帶她先行離開了此地,到河東西南方向的太平縣,賃了一處宅子,暫時居於此地。
秦珩提心吊膽了數日,猶自不大放心,待聽說「四皇子」的棺椁已經運回京城,皇帝下令剿滅虎脊山盜匪,幷未牽連別人時,她才悄然鬆了口氣。
活著真好,逃走真好。
唯一不好的是身邊有個周成,這是一個隱患。
四殿下棺椁被運回京城,在宮裡又掀起一陣波瀾。皇帝看著破碎了的玉佩,一聲嘆息,封四皇子爲齊王,下令厚葬。
陶皇后跟皇帝商量:「要不要召珣兒先回來?他們兄弟倆感情一向很好。」
皇帝猶豫了一下,搖頭:「不,先別召老三回來。邊關正吃緊,亂了他的心神就不好了。這也不是什麽好事,等他將來回京,自然就知道了。」
陶皇后點頭:「也是,他早知道一日,就多傷心一日。」她又嘆一口氣,聲音哽咽:「可惜了珍妃妹妹,一雙兒女,姊妹兩個,竟都不能長伴皇上……」
皇帝一怔,浮現在他眼前的却是麗妃蘇雲清的身形。他有一些恍惚:「蘇家的公子今年也有十七八了吧。」
就再抬舉一下蘇家吧。
太子秦璋主動負責四弟的下葬事宜,格外上心。似乎這樣能讓他稍微緩解一下他心裡的傷痛和愧疚。
他無法忘記四皇弟臨行前,他去看望四皇弟時的場景。若那時他成功勸得父皇收回成命,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他該怎麽向遠在邊關的三皇弟交代?當初他答應了三皇弟要好生照顧四弟,就照顧出這麽一個結果?
太子妃丁如玉安慰他:「殿下,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人的壽數是天定的,殿下不要太自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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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璋輕「嗯」一聲,表示把太子妃的話聽了進去。他不想讓妻子擔心,可他的擔憂自責幷未减輕。
四皇子殞命荊棘崖,被追封爲齊王,風光大葬,在皇帝的有意隱瞞下,遠在北疆的秦珣還對此事渾然不知。
秦珣來北疆,不是爲了游玩散心,而是有心想真正做些事情。
邊關的生活和在皇宮時截然不同。他雖然不大受寵,但是在皇宮裡,他該有的,一樣都不少。在邊關,所有的安逸均離他而去。他在這裡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只是一個普通的軍人。
他上過戰場,受過傷,流過血,最嚴重的一次,箭矢差點穿透他的肩膀。
但他無疑是成功的,一年多的時間裡,他快速成長,立下功勛,也逐漸發展了自己的勢力。
五個月前,黑風騎的宣威將軍戰死,他接管了黑風騎。在之後的幾次戰事中,他漸漸贏得了他們的敬重與信賴。
他有了新的朋友。他可以和他們一起飲酒,也能和他們一起厮殺幷肩作戰。但是他們都不是他最重要的人。在他心裡,最重要的還是遠在京城的四皇弟。
三皇子秦珣有單獨的營帳,在他的營帳裡,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匣子,那匣子裡放著四皇弟寫給他的信件。
有時他閒著沒事,會一遍一遍地翻看,每一次看,都會有不同的體會。
他想,他回去以後,一定要好好說道說道四皇弟,這信寫的又臭又長,一點意思都沒有。然而明知這信沒什麽趣味,他依然翻來覆去看了多遍。
看著這信,仿佛他還在宮裡,看著四皇弟每日蠢蠢呆呆地瞎忙活。四弟在信裡說很想他,他在回信裡雖未提及,可他對四皇弟幷非不思念。——他又不是鐵石心腸,在邊疆這麽一個地方,怎麽可能不想老四?
他每次上戰場,都戴著四弟給的護身符和香囊。他想,大概是四弟的祈求太過真心實意,所以老天保佑他,讓他能數次在戰場中死裡逃生。
回去以後,一定要好好誇誇老四,他幾乎能想像出四弟被他誇贊時的反應。——那小子肯定又驚又喜又不好意思。
也許四弟會說:「真的嗎?」也可能是:「皇兄真好,皇兄真厲害!」
四弟對他一向崇敬而又信賴。
想到四弟,他不覺唇角微勾,同時眼中又閃過一絲疑惑。
是不是怕他分心?爲什麽四弟自從去了工部,就再沒給他寫過信?總不會是因爲工部的事情太多吧?四弟去工部不是挂名嗎?
在秦珣看來,四皇弟一直習慣於粘著他。若是突然有一陣不粘他了,定是那小子傻傻的想太多,以爲會影響他,連累他。
——之前不就有過一次嗎?
於是,破天荒的,秦珣主動給四皇弟寫信。他在這封信裡,寥寥幾筆,講了自己在邊關的事情,暗示四弟,自己其實挺歡迎他來信的。
想了想,他又將信紙團成一團,重新取紙寫過。太麻煩了,直接一點就好。
這次他寫的更簡單,只標注了歸期。
是的,戰事快結束了。他要回京一趟。
他想,四弟看到這封信,一定會很開心,會日夜數著日子盼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