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土神這個和事佬在,大司命和少司命並未真的打起來。
但任誰都能感受到,這對兄妹之間、那壽元大道和繁衍大道之間,已是存了明顯的裂痕,且裂痕有可能會越來越深。
大司命調來了大批神衛,將死神神殿遠遠包圍了起來,隨後大司命便隱去身形。
但他並未離開此地太遠,躲在暗中觀察死亡神殿即將發生的情形。
吳妄與少司命也並未耽誤。
少司命道一聲:“咱們去那神殿中看看吧。”
隨後,她又想到了什麽,目中帶著幾分忐忑,傳聲道:“此前我好想有些衝動了,擅自替你做了主。”
“哎,”吳妄大手一揮,“都是小事,莫要往心裡去。”
少司命微微頷首,見吳妄雙目蘊著神光、嘴邊的微笑也是一貫常有的,這才暗自松了口氣。
她剛剛,確實有些衝動了,忘記問詢吳妄的意見,就說了‘我們’二字。
也不知怎麽,少司命本覺得自己會說‘吾’或者‘我’,但話語蹦出來時,又多了個‘們’。
不過她並未因此多糾結,或是有什麽扭捏,聽吳妄招呼一聲,便踩在吳妄的雲上,一同朝死亡神殿落去。
這次進入死亡神殿之前,吳妄暗自立下了兩個警醒。
第一,能動手就不嘴炮,避免自己的什麽言論,對死亡之神產生某種啟發。
第二,能抽身就不要亂出手。
他現在已經完全確定,大司命安排他來這裡‘幫死亡之神’,就是誘他出手對付這個死亡之神,從而將吳妄直接問罪,最少也是驅逐出天宮。
若吳妄沒有忍住,真的替人域除掉這般‘隱患’,天宮也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損失。
死亡大道被鎖在神庭之中,他們隨時可以耗費神力,再重塑一個死亡之神出來。
更何況死亡之神本身已崩潰了許多次,也不差這一次。
這才是大司命真正的謀算。
吳妄只需要平穩渡過當前階段,不去多做什麽,自此地離開後,不再關注這個死亡之神,也就算是渡過了這次小小的危機。
因死亡之神此前暴躁了一陣,此時的死亡神殿也出現了不少變化。
一團團暗灰色的氣息飄在殿門之外,吳妄仿佛已經能感受到生靈臨死前的各種痛苦。
“唉……”
少司命輕輕歎了口氣,凝視著神殿殿門內的幽暗空間,低聲道:
“這個神靈也蠻不容易的,至今已不知崩潰多少次了,甚至每回再次誕生時,產生的意識都已是嶄新,與此前沒了關聯。”
“哦?為何?”
少司命道:“最初誕生的神靈都十分脆弱,無論用什麽辦法,都承受不住生靈的怨恨與憎惡。
最初生靈並不算太多時,它已遭了這般反噬。
如今天地間……”
“生靈無算。”
吳妄也微微歎息,笑道:“走吧,進去看看這一直未能成長起來的天宮強神,他若是清醒著的,那就有意思了。”
“嗯,”少司命示意吳妄向後些,右手之中多了一只木偶,左手輕輕擺動,畫出了簡單的神紋。
一團翠綠色的光芒緩緩飛入了前方殿門,引著這一人一神緩步入內。
前方忽然傳來了淒厲的笑聲、哭聲、怒罵聲。
生靈怨念宛若實質,如灰色的河流般自兩人身旁流過,消散在甬道的盡頭。
吳妄心底泛起少許明悟——這些生靈怨念,就是讓此地寸草不生的罪魁禍首。
十幾丈的距離一晃就過。
那團翠綠光芒變得更為耀眼,將整個大殿照的透亮。
沒了蓋子的石棺陳列在大殿正中,各處飄蕩的黑霧中,一只只虛無、沒有實質意義的虛影,在演繹著各類淒慘的死狀。
他們兩個幾乎同時發現了角落中蜷縮著的那瘦小的身影,吳妄道心莫名有些觸動。
那身影看起來就如十一二三歲的人族少女,身周包裹著莊嚴肅穆的黑色長袍,整個身子宛若是被袍子吞了一般,那枯草般的長發下半截鋪灑在地面上。
她似乎有些畏懼少司命,又像是噩夢初醒,還未從夢中的困境中掙脫出來,渾身都在顫栗。
少司命見狀,抬手散去了那團翠綠光芒。
那死亡之神頓時松了口氣。
她剛要開口,單薄而沒有血色的蒼白嘴唇中,冒出了一聲:“救……”
嗡!
一道肉眼可見的灰色波痕,自她額頭綻放,朝著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但這灰色痕跡蕩出不過半丈,竟朝著她額頭回縮,那畫面就好似歲月倒流、時空倒卷,而當灰色波痕鑽入她額頭後,這個死亡之神發出一聲無比淒厲的慘叫,身體也在不斷抽搐。
少司命面露不忍,立刻就要出手將死亡之神封印。
吳妄卻突然抬手摁住了少司命的手臂,低聲道:
“生死對立,你與她剛好相克。”
少司命微微頷首,皺眉注視著死亡之神的慘狀。
那淒厲的叫喊聲一陣又一陣。
饒是吳妄曾見了許多次兩軍交戰、生靈如碳灰的情形,此刻依舊忍不住心底發毛,渾身毛發直立。
這裡當真是,太詭異了。
“能幫幫她嗎?”
少司命柔聲說著:
“死亡雖被生靈厭惡,但死亡對於生靈而言,卻又是必不可少的規則。
天地並非無垠,天地間能生存的位置也是有限的,我的繁衍大道,對應了生靈不斷延續下一代,兄長的壽元大道,定義了生靈在天地間存活多久。
而死亡大道,既是壽元的終結,又是繁衍的輔助。
生靈大道的含義在於生生不息,在於繼承與延續。”
吳妄目中流露出少許猶豫之色。
他道:“首先,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她,這種來自於大道的反噬,無數生靈的怨恨強加在一個還不成熟的意識之上,這個意識崩潰是必然的結果。
只能說,死亡之神沒有搶在生靈成勢之前迅速崛起,就注定會陷入這般困境。
其次,此刻的死亡之神或許是很可憐,可她一旦恢復正常,成為真正的天宮強神,天宮會如何利用這條大道?
你兄長的壽元大道可以直接威脅到生靈,他如今……”
“唉,是這般道理。”
少司命輕輕皺眉,仔細思索了一陣。
很快,她喃喃道:“也就是說,我們只有想到辦法,讓她不會聽命於天宮,才能去想辦法幫她走過這個痛苦的過程。”
吳妄心底也是一樂。
少司命果然對天宮沒什麽歸屬感。
“差不多是這樣。”
吳妄應了聲,慢慢蹲了下去,看死亡之神在痛苦中漸漸平靜了下來,開始尋找她的眼睛。
死亡之神的雙眸是純正的黑色,黑如深淵、如黑夜,其內潛藏著無比巨大的痛苦。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吳妄緩聲道,“我們還要考慮,承受了如此多怨力的死亡之神,在她得到穩定且強大的力量後,心智是否會因為這些而扭曲。”
少司命也蹲坐了下來,凝視著死亡之神那張蒼白面容。
“這般一說,咱們當真無法幫她了。”
“嗯,”吳妄道,“我們並不是至強神,沒辦法去做到的事有很多,這件事,其實是超……”
超字尚未出口,吳妄眼前的乾坤瞬間變得凝固。
這般情形,吳妄經歷過,且不只經歷過一次。
在大荒東南域,在人域北境林家之北!
而每一次都伴隨著那個存在的登場——天宮·帝夋·秩序化身!
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吳妄站起身扭頭看去,卻見那帝夋正負手前行,仿佛一個沒有任何力量傍身的中年文士。
莫名的,吳妄在帝夋身上感覺到了某種親切感,心底頓時明了,這並非帝夋的秩序化身,而是天帝帝夋自身前來。
也對,化身都能用的神通,本體沒道理不會。
帝夋對吳妄露出幾分微笑,用那熟悉的口吻呼喊了聲:“無妄啊,你可想到了什麽辦法?”
“前輩莫要這般稱呼,”吳妄正色道,“我有些不太習慣。”
帝夋剛要回答,卻皺眉看向了吳妄身側。
那裡,少司命的腦袋輕輕晃了晃,伴著一聲輕咦,頭頂浮現出一道虛影,鑽入了這‘被拉伸的一瞬’。
帝夋明顯有些意外,顯然是沒料到少司命能突破他的神通。
吳妄心底卻是暗道要遭。
若帝夋將少司命當成是威脅,少司命怕是要有麻煩了。
“陛下?”
少司命有些疑惑的問著,“為何還要用神通駕臨?”
帝夋立刻收起了此前那‘和藹可親’的氣質,恢復成了平日裡‘萬事不驚’的淡定。
他笑道:“不曾想,少司命大道演化如此迅速,此道距離至強也不遠矣。”
少司命腦袋上的虛影剛要回話,吳妄卻在旁笑著道了句:
“前輩言重了,少司命的繁衍大道只是生靈大道所屬,就算因為天地間生靈繁盛而有所增幅,也如那海浪潮汐一般,有漲有落,並非大道有所躍升。
更別說,她與眾先天神還有所不同。”
帝夋目中流露出幾分玩味:“你似乎有些緊張。”
“並非緊張,”吳妄道,“只是覺得,少司命有時候暈暈乎乎的,怕她哪句話不對,觸怒了前輩。”
“吾可是那無道昏庸的天帝?”
“雄才大略與容人之量,並無直接關聯。”
帝夋與吳妄同時頓住話語,目光有一瞬間的對視。
少司命腦袋上的虛影微微歪頭。
雖然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什麽,但總覺得天帝陛下和他,在圍繞某件事爭鋒。
很快,帝夋微微一歎:“你終究還未完全信我。”
“羲和前輩給我設下的這般禁製,應當也是前輩的授意吧。”
“無妨,信任應當是相互的,吾也有的是耐心。”
帝夋背著手走到吳妄面前,看了眼少司命,便將目光落在了死亡之神身上。
“無妄可知,吾當年為何贈你逢春神之神位,又為何要將枯木逢春之奧義寄托其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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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逢春啊,象征著萬物由衰敗而新生,這條大道幾乎有著成就至強之道的潛力。”
吳妄心底暗笑,那也只是幾乎罷了。
他道:“前輩的安排與謀算,我自是看不清的,前輩給我的這神位,也確實有諸多玄妙的用處,比如幫小人國、一些小動物延續壽元。”
“你錯了,吾其實是給了你一個難題,只是你從未朝著這個方向思考過。”
帝夋看向吳妄,目中流露出幾分歉意。
帝夋道:“這個難題就是,當人皇壽元即將終了,你又有枯木逢春的能力,你是救人皇,還是不救人皇。”
吳妄不由怔了下。
不救人皇,人域失去庇護,天宮大軍若在北方威逼,薪火大道陷入沉寂,人域又是一次十室九空的黑暗動蕩歲月。
救人皇,勢必要付出慘重代價,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
此為,誅心之計。
“這其實是吾當時制定的策略,那時與你還未熟悉。”
帝夋道:
“吾當時只是想看,人域是拿未來的希望保住今日的人皇,還是有這個魄力,甘願經歷第三次黑暗動亂,卻要保住那團火焰,等待它再次燃燒。
如果你選擇不為神農枯木逢春,此生必然會留下道心陰影,成就必然是在神農之下。
神農若是被你救了,也不過是苟延殘喘一些時日,且他自身心境也可能會就此崩潰。
如此,收復火之大道,可期。”
吳妄面色有些發黑,少司命也是忍不住秀眉微蹙。
“不過,現在吾卻是不忍讓你去做這般抉擇了。”
帝夋話鋒一轉,目中帶著屬於某個老前輩的慈愛關懷。
“有時候吾確實謀算的深了些,但如今吾只會給你好處,不會讓你受這般苦難折磨。
吾只是一個登仙境老道時,便是想收你做個只記名的弟子,都有些說不出口。
但如今不會了,吾為天帝,就算是劃西野、東野為你的封地,也只是抬抬手罷了。”
吳妄:……
聽天帝這口吻,莫非是要收他當乾兒子?!
呸!惡心!
一旁少司命的秀眉也越皺越深。
她仿佛今天才認識天帝,又覺得這個天帝處處透著古怪,與此前她接觸過的天帝,竟是完全不同。
準確來說,是更像人一點。
吳妄果斷搶先開口:“前輩突然現身,定然不是為了想找我敘舊,又在天宮之地用出了這般神通,定是不想讓此事被其他人知曉。
前輩不如簡單說明。
我母親一直關注著我,若她察覺異常,很可能會過度緊張。”
“那說正事,”帝夋正色道,“無妄,吾想你用枯木逢春的神權奧義,給死亡大道一次機會。”
“機會?我有些聽不懂。”
吳妄笑道:“前輩你身為天帝,我這般神權都是你賦予的,你直接用逢春神神權不就是了?何必非要我出手?”
“因為你可以影響到少司命,”帝夋道,“單單逢春之意,幫不了死亡之神。”
吳妄拱手道:“願聞其詳。”
帝夋道:“其實有一點,你們之前說錯了,死亡之神是在生靈繁盛之前就已誕生、有了成熟的意識,卻依舊承受不住生靈對死亡的怨恨。
這是吾一直無法讓死亡之神穩定下來的主要原因。
生靈對死的恐懼,普遍且堅固,這是誰都無法改變之事。
但又因繁衍大道的存在,重新給了死亡新的定義,就如少司命剛剛所說,死亡大道的存在,給了新生者立足之地,生靈大道的含義,就在於生生不息、輪回不止。”
吳妄配合著點點頭,又問:“然後呢?”
帝夋道:“你們兩個同時出手,就有機會讓死亡之神避免崩潰。”
“吾拒絕。”
少司命嗓音有些冷硬地開口:“若死亡之神穩固,天宮將會肆無忌憚欺壓生靈。”
“不,天宮為何要欺壓生靈?”
帝夋反問了句:“是先天神欺壓生靈能得到快感,還是天宮諸神之中,有以殺戮普通生靈為樂的先天神?”
少司命不由語塞。
吳妄緩緩吐出兩個字:“金神。”
“她是例外,”帝夋道,“她性情乖僻,吾對她也早有不滿。”
吳妄卻道:“大部分的先天神,都在享受生靈的拜祭,享受立於生靈之上、建立對生靈統治後的掌控感。”
“如此是說服不了你們了。”
帝夋輕笑了聲,似乎不以為意,但他隨之又道:
“不過,吾還有一言……你們可知,吾為何一次次助死亡之神重塑,且不在乎它耗損掉多少神力?
其實是為了應對燭龍。”
少司命面色微微有些變化。
帝夋輕輕歎息,凝視著那宛若泥塑般的死亡之神,歎道:
“燭龍之所以無敵於大荒,是因它不死、不變、不敗。
再重的傷勢都無法讓它死亡,再強悍的封印,都無法讓它自身受限。
但如果吾天宮能有大道穩固後的死亡之神,就可在燭龍歸來之日,對燭龍賦予死亡之特性,從而讓燭龍有隕落的可能。
如此,天宮與燭龍全力一戰,未嘗不能獲勝。
吾自是不希望天地封印破碎,甚至,為了維護天地封印,吾能付出諸多代價。
但同樣,吾必須做好這些準備,在燭龍歸來時,借生靈大道中的死亡奧義,賦予它絕命的一擊。
無妄,吾……我可以給你一個許諾。
只要你說服少司命,且尋找到幫助死亡大道枯木逢春的辦法,我只在對抗燭龍時,派死亡之神登場,而絕不用她去威脅生靈以及人域。”
吳妄凝視著帝夋的背影,心底不斷泛出疑惑。
說服少司命,並不是重點。
如果帝夋願意,他有最少一百種方法,在久遠的歲月之前便說服少司命出手。
逢春神是天宮冊封的,叫什麽不重要,逢春神神權也不過是純粹的工具。
此事的難點,應該就在帝夋剛才不經意帶過的那句話上。
‘且尋找到幫助死亡大道枯木逢春的辦法’。
這活……
吳妄雙目微微眯起,道心之中突然浮現出一團雲霧,雲霧中似有一口大鍾的虛影,但這虛影一閃即逝,似乎是怕被帝夋感受到。
吳妄豁然抬頭。
“前輩,你當如何取信於我。”
少司命欲言又止,而帝夋已是含笑轉身,似乎已經料定吳妄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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