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一)
陸吟夕,曾經的裴吟夕,與裴家村的裴二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裴二哥名爲裴瑾,是一個落第秀才的長子。那日剛剛入夜,山賊燒殺搶掠,屠了裴家村,只餘裴瑾和小吟夕去山上採花躲過了一劫。
年僅十一的裴瑾慌慌張張帶著吟夕逃出村子,却在路上走失。
裴瑾捶胸頓足,發誓一定要把吟夕這個僅剩的親人找回來。他給人當長工,在酒肆裡當小厮,一邊掙錢一邊打聽吟夕的消息。十四歲那年他受人賞識得以進入學院,從小受父親熏陶,裴瑾在科考的路上風風火火。
十九歲,他成了探花郎入朝。
也就是那一年,他得知宣陽侯陸簡家中有一個十八歲的大小姐,名爲陸吟夕。
裴瑾不清楚吟夕如何成了陸家小姐,但對方安好比什麽都强。他欣喜若狂地前去見吟夕,二人相認,都激動不已。
但宣陽侯陸簡似乎幷不喜歡他。一個人喜不喜歡自己,是能够感覺出來的,哪怕沒有根據。但一個人的不喜一定是有理由的,陸簡不喜歡他的理由是什麽呢?
陸簡是個溫和的人,與他交談譬如沐春風,贊一聲真君子毫不爲過。
這個『真君子』却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正當他糾結躊躇時,就被陸吟夕聽了個正著。
某日吟夕見到裴瑾後,驚慌地眼泪掉個不停。裴瑾心疼地詢問,吟夕說,她好像發現,陸家人對她有別樣的企圖。那種齷齪的企圖!
原來這就是陸簡不喜他的理由,簡單又直接——男人的嫉妒心。裴瑾大怒,下定决心,寧可拋下一切,也要帶吟夕離開陸家。
帶吟夕離開陸府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見到曾經嬌俏可愛的小妹妹變成如今悶悶不樂的樣子,裴瑾的心像被泡在鹽水裡一樣酸痛。
都怪他,他自責,如果當初他沒有把吟夕弄丟,她怎會遇到這種事?她會是他裴瑾的義妹,他會爲吟夕找個體貼溫柔的夫婿,風光大嫁,而不是承受這亂倫的淫穢之事。
吟夕知他不過一介書生,幾次想要作罷,但他無法放弃。在春末的一個夜晚,帶著吟夕離開了宣陽侯府。
不過幾日,他們便落入了陸簡的追捕。陸行朝和陸簡幾乎沒怎麽費力就找到了裴瑾和陸吟夕。
「夕兒,我做錯了什麽?爲什麽要和他逃走?」陸簡問。
「因爲,我能聽到。」陸吟夕難堪地瞥他。
「聽到什麽?」
「聽到你們的心思!」
陸家人才明白,原來他們遮遮掩掩,怕心中的愛慕嚇到吟夕,而她其實早就看透了他們。
但即便這樣,他們也不打算放手。左右自己那點想法都被心上人知道得一清二楚,陸簡反而下定了决心。兩方勢力差距懸殊,吟夕嘆息一聲,决定認命,但她剛剛走向陸簡,就被——一根暗箭奪去了性命。
呼嘯而來的長箭掠過陸簡、掠過裴瑾,深深刺入吟夕的體內,再穿透她的胸口,在她的心尖留下一個手指粗的血窟窿。她的血液因爲箭上淬的毒變得烏黑,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就死於非命。身體軟軟地癱在馬車之中,一動不動。
陸簡楞楞地待在原地好一陣,才像是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喉嚨中發出不成話語的嘶吼撲到吟夕身上。
不知道是誰射出的箭,也不知道爲什麽要害吟夕,只知道銀色的箭身和尾羽上都印著烏黑的鴆鳥圖案。
陸簡抱著吟夕滿是鮮血的屍體哭得像個小孩,也不許別人靠近。許久,裴瑾跪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著嚎啕大哭的陸簡。他居然再一次失去了吟夕,他再一次沒有保護好她。
「那天,也是晚上……」陸行朝恍然地說道,頭一次,吟夕在他堅定的目光中看到了迷惘。「和昨日一樣,有月光,我們找到你們時,你們也是在一輛馬車中。」
相似到,陸行朝不敢撩開那薄薄的簾子,害怕一抬手,就能看到胸前一個血淋淋的窟窿的陸吟夕。
「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上輩子。我的上輩子。」
「後來呢?」陸吟夕問。
「後來,」陸行朝說,「陸簡就瘋瘋癲癲的,一直到他死。這輩子,他依舊有些瘋狂。我本以爲他和我一樣,記得前世的事。」
「但他不記得,我也不知道爲何他這輩子如此……」不正常。
……
陸吟夕死後,陸簡脆弱得不像樣。
他一面怨恨把吟夕帶走的裴瑾,怨他害吟夕丟了性命,若吟夕好好地在侯府裡待著,怎會被人害了?而另一面,他又對自己生出怨懟來,歸根結底吟夕離開的原因,不就是他們。
陸行朝在追查射出暗箭的賊人,陸簡也想查,却有心無力。
他的整個世界都好像沒了顔色,光是活著就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某日,陸行朝查完事歸來,遇到了孤零零站在吟夕院子前的陸簡。原本倜儻的白衣滿是死寂的氣息,像是在爲逝去的人披麻祭奠。
陸簡瞥了一眼陸行朝,目光黯淡沒有生氣,說:「我都不知道,你對夕兒也……」
陸行朝沒想到陸簡會提起這個,但冥冥之中他也能理解,因爲他也需要傾訴心裡滿得要溢出的情緒。有什麽比一個同病相憐的人更適合做傾吐的對象呢?
「她,」陸行朝低沉的聲音略微沙啞,「她對行鳳很好,總是寵著他。我起初只是……」只是暗暗地羡慕陸行鳳,慢慢地,這份感情就變了味。他是個寡言陰冷的人,所以才會被活潑的吟夕吸引。
「嗯。」陸簡悶悶地應了一聲,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我查到了,那根箭。」陸行朝說。
「好,」陸簡點頭,視綫在空無一人的院子裡來回掃著,想把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刻入腦海之中。
東方黑龍 https://power16888.com/
「不管是誰,都要付出代價。」他眼眸深處有幽幽的鬼火燃燒,又在陡然間熄滅,只剩縷縷青烟。「又有什麽用呢,就算把他們千刀萬剮,夕兒也回不來了。」
陸簡的聲音越來越小,尾音像枯萎的落葉,在冷風中打顫。
「早知道,我就該把她關在府裡,哪怕她生氣難過,哪怕她怨我恨我……」
他一直重複念叨著,直到這句話變成了一種執念。
陸簡上輩子還是個正常人,這輩子直接就變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