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掉馬
前幾年, 她胸口初脹痛, 掬月姑姑就告訴過她,等她再長幾歲,會如何如何。怕她不能理解, 掬月還特意從黃太醫那裡, 借了一本《黃帝內經》。
秦珩對那句「女子二七天癸至……」印象深刻。她清楚地記得當時掬月姑姑臉上的擔憂躊躇。她現下這情况,是不是就是天癸?如今是五月,衣衫輕薄, 她若污了衣衫, 在場諸人個個是人精, 豈會不生疑?
一陣熱流涌動, 她分明感到有什麽正離體而去。她思緒轉的極快, 幾乎是一刹那之間就做了决定。
她狠狠揪了一把鬃毛。馬揚前蹄,她身子一側, 生生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一旁觀看的太子妃霍地站起, 驚呼一聲,下意識想要上前查看, 却見那厢已有一道人影掠了過來。她略一遲疑,停住了脚步。
秦珩這邊變故陡生, 即將到終點的秦珣臉色驀然一變,他想都不想, 縱身下馬,幾步躍到跟前:「四弟,你怎麽樣?」
他不曾注意到, 自己的聲音已經在微微顫抖。
秦珩白淨的臉上沾染一些塵土,額上汗珠細密,她眉頭緊鎖,睫羽輕顫,死死抓著三皇兄的手,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秦珣大駭,他何曾見過四弟這般模樣?當下便反手去探她脉搏,却被她按住。
睜開眼,衝皇兄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來,秦珩指了指自己身上,勉强道:「還好,只是有些挫傷。」
秦珣黑眸黯沉,他視綫所及,是四弟衣衫有幾處破損,淡青色的衣衫上沾染了點點血迹。手肘、膝蓋、大腿等處的傷刺得他眼睛發痛。他胸中頓生懊惱。
他明知那馬性烈,明知四弟學武不在行,騎射也不算甚佳,可他當時竟昏了頭,沒去阻止他騎疾風。
前所未有的懊悔瞬間擊中了他,還夾雜著濃濃的心疼和自厭。秦珣狠狠攥緊了拳頭,强壓下種種情緒,儘量溫聲道:「別怕,我帶你回宮,去宣太醫。」
秦珩周身疼痛,她小心翼翼覷著秦珣神色,囁嚅:「皇兄,教山薑送我回去就行。我……不想擾了皇兄雅興。」
老四的膽小體貼教秦珣心裡更加酸澀。他低頭,目光專注,聲音輕和:「沒事,我送你。」看四弟動唇,似是還要拒絕,他微眯起眼,面容一沉,語氣也冷了幾分:「你都這樣了,我還能有什麽雅興?」
這小子,難道連騎馬重要還是自己重要都不知道嗎?
秦珩縮了縮脖子,默然不語。可是,她是真的不想別人送她啊。她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早些回到章華宮把自己給清理乾淨。可是她很清楚,她若再執意拒絕,定會惹惱三皇兄。而她一向是不願惹惱他的。
看她可憐巴巴,又憐惜她一身是傷,秦珣到底是不好再說重話,只低聲道:「聽話,別讓我生氣。」
大皇子和太子驚聞异變,打馬而至。大皇子脾氣急一些,看此情形,只當是馬驚了。他不忍心教訓疾風,甩了馬鞭就要教訓負責喂馬的內侍。還是被太子給勸下了。
秦珩强撑著道:「皇兄不要擔心,我只是一時大意,不幹旁人的事。再說,我幷未受傷,只消回去沐浴更衣就好。大皇兄不必動怒。」
她渾身劇痛,拼盡全力才能讓自己把話說的四平八穩,不瀉出一絲呻吟。
大皇子重重地哼了一聲,胸中怒氣未消,狠狠訓了那內侍一頓。他心裡猶不解恨,兀自說道:「別以爲太子阻攔,我就會饒過你。要是四殿下有什麽閃失,小心你的狗命!」說著又轉向秦珩:「四弟,我教人先送你回宮,看你一身是傷,得先叫太醫啊。」
秦珣直接冷然道:「不用麻煩了,我陪他回去就行。」他欲將四弟打橫抱起。
之前四弟喝醉,他也曾抱過,幷未覺得有何不妥。
而秦珩看他架勢,却是唬了一跳,她忙就著他的手站起來,呲牙咧嘴一笑,伸伸胳膊晃晃腿,勉强行上兩步,試圖證明自己受傷不重:「我還好,我自己能走。有勞皇兄了。」
笑話,她堂堂男子漢,怎麽能讓人抱?多難爲情。
太子等人素知他二人關係親近,見秦珣要送老四,也都幷無异議。太子叮囑兩句,嘆道:「唉,看來今日不宜賽馬。」
秦珩全心對抗身體的疼痛,對太子的話,她只作不曾聽見,也不接話。而秦珣眼下一顆心在四弟身上,自然也是恍若未聞。唯獨大皇子,他立即變了臉色,冷笑一聲:「這是說我挑的日子不好了?」
沒法冤枉他暗中使壞,就推說是他沒挑好時候?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他秦琚也不是任人欺淩之輩。
「那倒不是。」太子微微一笑,溫和從容,他不想與大皇子爭辯,而是對秦珣道,「四弟需儘快回宮,找太醫看看。」
這是當務之急,接下來要查的就是四弟好端端的爲何會從馬上摔落了。
秦珣只一頷首,他明白的。太子和大皇子說話期間,他已經拿隨身携帶的金瘡藥給四皇弟身上幾處明顯的傷口止了血,做了簡單包扎。但是,這些遠遠不够。
正說著山薑急匆匆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向衆人施了一禮後,和秦珣一左一右扶著自己主子,小心地往馬車邊挪。
山薑膽子小,見此情形,嚇得快要哭出來了,臉皺成一團,泪水也在眼眶裡打轉。
秦珩膝蓋有傷,行走之際,疼痛難忍,她强忍著不呻吟出聲,但偶爾會禁不住倒抽冷氣。
秦珣眸中霧靄愈沉:「四弟,別强。」說完不等秦珩反應,他就直接彎腰將其打橫抱起,快步向馬車而去。
身子驀然騰空而起,秦珩差點驚呼出聲。她心裡不安,但對著强勢的三皇兄,她咽下了反對的話。不過這確實比她自己走著快了很多,而且她現在的身體狀况,不比平時,不適合耽擱時間。
只是三皇兄步履如風,她被他抱著,尷尬和難堪一時之間甚至超過了她身體的疼痛。——誠然她先前也曾被三皇兄抱過,但那時她喝醉了,神志不清。這次她還清醒著,不覺熱血上涌,臉頰發燙。
事情緊急,秦珣來不及多想,他行得快,不過是片刻之間,就到了馬車邊。他將四弟安放在車厢,動作極輕,生怕碰到四弟的傷口。
倚在馬車裡,秦珩四肢百骸都在發痛,可却幷不後悔方才的行爲。她一時之間沒有更好的法子,如果再來一次,她想她還是這般選擇。但是面對皇兄擔憂關切的眼睛,她心情甚是複雜,竟有些輕微的愧疚。
不管旁的如何,三皇兄此刻對她的關心定是出自本心的。
終於到了章華宮,秦珩快速下車,教山姜去請黃太醫,她謝過秦珣,躲進了寢宮,說要更衣。
四皇弟身上血迹斑斑,又有不少塵土,秦珣不疑有他,但他到底是放心不下,就在正殿坐了,焦灼不安地等太醫前來。
有宮女給他上茶,他根本無心飲茶,望著茶霧,他不免回想著方才的場景,心裡亂成一團。四弟當時眼睛霧濛濛的,氤氳著水汽,臉色慘白,却反復跟他說,自己沒事。
怎麽會沒事呢?
他低眉斂目,遮掩了眼中的複雜情緒。那個傻子,自己都痛成那樣了,還不想他擔心。真是蠢的沒救了。
秦珩一顆心噗噗直跳,她屏退衆人,獨留下掬月一人。
看見這樣的主子,掬月的心也提了起來,她忙問:「殿下,出了什麽事?是遇刺了嗎?怎麽會……」
但是,如果說遇刺,也不該是這樣的傷。她忽然福至心靈:「是,從馬上摔下來了?!」天呐,從馬上摔下來?!
「嗯。」秦珩垂眸,精緻的臉上沒多少表情,「姑姑,我大約是來月事了。我害怕,不小心從馬上掉了下來,受了點傷……」
當然,事實沒她自己說的那麽嚴重,她自己主動從馬上墜落,方向力道都好掌握。她畢竟跟著武安侯學了三年武,再不濟,這一點還能辦到。而且,很幸運的是,結果跟她預想的還算相近。她現在是疼的厲害,可這應該都是皮外傷,她試過了,沒斷胳膊斷腿,筋骨也好好的。
她說得輕描淡寫,掬月心裡的震驚却比方才更甚。殿下在馬場來了初潮!其他三位皇子都在,若要暴露,那章華宮上下只怕都要完蛋!當聽說殿下不小心掉馬受傷時,她心裡竟然涌上了絲絲慶幸。有傷口的血迹遮掩,旁人只怕不會往那方面想。再者,殿下受了傷,也好名正言順先回宮。
想到這裡,掬月忙道:「殿下別怕,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這般說著,她不覺已經哽咽,又後怕又心疼。還好她之前提點過殿下,還好殿下及時意識到了,還好殿下因爲害怕而發生了現在的事情……
只是,苦了殿下了。
掬月忙去教人準備熱水以及乾淨衣物,她親自幫四殿下稍作整理。
待黃太醫提著醫箱匆忙趕來時,秦珩已經稍微收拾過,幷換上了冰綃所制的寢衣。除了臉色蒼白,其他一切看著都還正常。
秦珣隨著黃太醫一起入內,就站在四弟床畔,當聽到黃太醫很確定地表示「殿下幷無大礙」時,他才稍微放心了一些,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掬月紅著眼睛,顫聲問:「真沒事?」她方才看到殿下身上傷口可不止一處。
這也是秦珣想知道的,他眉峰微動,轉向了黃太醫。
黃太醫搖頭晃腦:「四殿下看著嚴重,其實幷無大礙,既未傷筋動骨,也沒影響肺腑,都是皮外傷,上點藥,歇一段時日就好了。」年輕人,傷口恢復的也快。
他略一沉吟,看殿下體質稍寒,尚需一兩劑藥。然而當著三殿下的面,他不能詳細說明。
他久聞三殿下與四殿下關係密切,但是此事關係四殿下的秘密,他是死也不肯吐露半句的。偷偷瞧了一眼滿面寒霜的三殿下,黃太醫心裡打了個突。他心念微動,對掬月道:「上次楊姑娘說起自己的症狀,我如今已得了方子。待會兒楊姑娘同我一起,我好把方子給你。」
掬月本家姓楊,黃太醫口中的楊姑娘就是她。
「什麽……」掬月微微愕然,她怎麽不記得她何時跟黃太醫提過自己的症狀?
秦珩却早已反應過來,她輕聲提醒:「姑姑……」
「啊,我想起了,多謝黃太醫記挂。」掬月心中一凜,猛然醒悟。
黃太醫這才輕輕笑了笑,眉目舒展,到一旁去寫藥方。掬月也跟了過去。
內殿只留下秦珩與秦珣。她身上疼痛稍减,背靠著引枕,衝秦珣笑笑:「皇兄,我沒事了。你要不要,回去換身衣裳?」
秦珣今日抱著她行了一段路程,她身上的塵土血漬難免會蹭到他身上。他身著玄色衣衫,雖然看不明顯,但是素來喜潔的三皇兄多半是無法容忍的。他在這兒守到現在,也難爲他了。
面色微微一變,秦珣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眼,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口中却道:「這事兒先不急。我且問你,你現下怎麽樣?」
四弟除了傻,還有一點令他不滿。明明自己有傷在身,疼痛難忍,最關心的却是兄長的小事。
「我?我沒什麽事了。」秦珩勉强笑一笑,「黃太醫都說了,沒有大礙,上些藥,休養一陣就好了。是我不好,教皇兄擔心了。」
秦珣輕哂,想說一句「你想多了,我沒擔心」,到底還是沒說出口。他本就擔心,又何必嘴硬?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老四已經成了他心裡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他不清楚這分量有多重,他想,對於身邊沒幾個親近的人來說,四弟於他,肯定要比四弟自己以爲的要更重許多。
他沉默了一瞬,臉色緩和:「我看看你傷口。」說著俯身,待要去掀四弟身上的薄被。
他的手剛碰到被子,秦珩就一聲悶哼,仿佛劇痛鑽心,臉色更蒼白了幾分。
「怎麽了?」秦珣一時著慌,連忙撤手,停在半空,進退不得。
秦珩蒼白的面頰浮起一抹虛弱的笑,她輕搖頭:「沒事,沒事……」
——她怎麽敢教秦珣認真看她的傷口?方才他包扎時她就沒能成功拒絕,此時少不得要掩飾一下。
她說的勉强,秦珣一看便知是他不小心碰到了四弟的傷。他心裡更添懊惱,雙手負後,面色沉沉。
恰好此時掬月款步而來,她拿著藥瓶與細麻布:「殿下,奴婢給您上藥。」但是看見仍站在四殿下床頭挺俊冷峭的三皇子,掬月又躊躇了。
殿下身上有傷,必須立馬上藥。可是三殿下在側,又不好直接下逐客令。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皇兄,我得上藥了,上藥了能好得快。」她言下之意,你可以走了。
「嗯。」秦珣輕點頭,身形却是不動,竟是要看她上藥的架勢。
秦珩只得忖度著道:「傷口不好看,我不想皇兄……皇兄能不能先到外邊?」她神情忐忑,將不安盡數擺在了臉上。
良久的沉默,內殿靜得可怕,她能清晰的聽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聲。
黑眸沉了沉,秦珣將她的不安看在眼裡,他終於輕輕「嗯」了一聲,扔下一句「我先去外殿坐會兒。」轉身離去。
他知道四弟是怕他嫌弃,他原本想笑四弟的這點小心思,然而細想之後却更添苦澀。怎麽那麽傻?他怎會嫌他?如果真嫌弃,那他先前就不會自己替他處理傷口,還一路抱他上馬車。
罷了,如今四弟有傷在身,他不想四弟心有芥蒂,乾脆就順著他,先出去好了。不過,那個掬月……他皺了皺眉,比起近身太監,四弟好像更親近這個年長的宮女。
待他高挑頎長的身形消失不見,秦珩才鬆一口氣,趕緊上藥。
她的傷口多集中在手肘、膝蓋等處,三皇兄先時給她敷的藥頗爲管用,傷口淺的已經結痂,傷口重的猶自滲血。仿如羊脂白玉的肌膚上的幾處紅痕,更顯可怖。
掬月小心翼翼幫她上藥,見殿下咬緊牙關,不肯溢出一聲呻吟,掬月眼眶一熱,更加小心了。
「殿下,忍著些。」
秦珩不做聲,待上好藥,她與掬月二人皆是滿頭大汗。
幫殿下擦掉額頭的汗珠,輕手輕脚放下擼起的袖子和褲管,掬月輕舒口氣:「好了。」
「有勞姑姑了。」
「殿下……」掬月憂心忡忡,舊事重提,「殿下以後還是不要跟三殿下走得太近了。不好,真的不好。」
秦珩垂眸,睫羽輕顫,半晌才輕聲道:「姑姑,我心裡有數。」
她沒告訴掬月姑姑,跟三皇兄走得遠近,現在已經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了。她之前試圖遠離,却以失敗告終。三皇兄現下估計是真心拿她當兄弟。——此刻他還放心不下,還在章華宮偏殿等著呢。
果然,沒等多久,秦珣就又走了進來。他竟還是那身衣衫。
掬月眼皮一跳,想提醒四殿下莫忘了自己方才說的話。然而四殿下只回了她一個無奈的眼神。掬月暗嘆一聲,拿著藥瓶、餘下的細麻布等物,悄悄退了出去。
「我有件事要問你。」秦珣雙手負後,神情鄭重。
「皇兄你說。」秦珩眨了眨眼。
秦珣黑眸微沉:「你,今日是怎麽從馬上掉下來的?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擔憂和慌亂退去後,他開始思索原因。四弟無故從馬背摔落?難道僅僅是因爲馬驚了?已經被馴服的馬,怎麽會輕易驚亂?
這個問題秦珩早就想到了,心裡也有了應對之語。她搖頭,一臉老實:「沒有人做手脚。」
「嗯?」秦珣冷眸微眯,疑心四弟有所隱瞞。他略一思忖,四弟若要隱瞞,定然不會是想回護凶手,而是怕他追查此事,從而連累了他。
思及此,他面色稍霽,循循善誘:「你別怕。我是你兄長,你我相互依靠,沒有什麽話是對我說不得的。當時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當時有沒有察覺到什麽异常?」
秦珩抬了頭,臉上閃過一絲委屈:「我知道的,我和皇兄是親兄弟。我什麽事都不會瞞著皇兄。皇兄還不信我嗎?」
「嗯,我當然信你。」秦珣頷首,心裡稍微舒坦了一些,心說,這話倒也沒錯,確實如此。
秦珩看皇兄神色,微微低了低下巴,赧然道:「沒人動手脚,是我自己當時走了神,一時心慌,就抓了鬃毛。然後不知道怎麽就掉下來了。」
「走了神?一時心慌?」秦珣額頭突突直跳,面無表情,「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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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珩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拿出來:「是啊,皇兄知道我的。」
秦珣沉著臉,一語不發。竟是走神麽?他怎麽能忘了,他這個四弟,素來待氣。有時候他覺得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能發生在四弟身上。
些許無力,些許懊惱,他心思變了幾變,終究只是說道:「好,我知道了。你好生歇著。」
——四弟不會撒謊,但是四弟老實又待,興許會意識不到,他不想四弟擔心,不代表這件事就到此爲止了。很早以前,他就在心裡說過,他會盡自己所能,不讓四弟受委屈。
「嗯嗯。」秦珩點頭不迭,心下歡喜。好了,終於要走了,她能好好歇一歇了。傷口和小腹的疼痛折磨著她,她强忍著壓下自己想按著小腹的衝動。
然而皇兄走出兩步後,又驀然轉身,他嘆一口氣,輕聲道:「還有一件事。」
「啊?」秦珩神情茫然而好奇。
「如果旁人問起你今天是怎麽回事,你……」
秦珩立馬保證:「我會如實回答的。」
秦珣輕點頭,還算滿意,大步走了出去。
離開章華宮,他才驚覺此刻已然是申正時分了。之前在章華宮的偏殿時,也有宮人給他瓜果點心,他心中擔憂,一口都沒吃下。到現在,他方覺得腹中饑餓難忍。
輕輕嘆氣,他苦笑一聲,快步向景昌宮而去。
四皇子莫名其妙從馬上摔落,幷不是一樁小事。老三同老四離開,賽馬中斷。太子夫婦也提出了告辭。
大皇子胸中羞惱之情甚重,一回府,就摔了好幾個茶盞。連莫氏都勸不住。
老四從馬上摔落,肯定會影響他在父心裡的形象。他原本就不得父皇歡心,又有這麽一遭事,只怕父皇會更厭弃他。外邊那起子不知道內情的,興許還會編排他,說他謀害幼弟。
他自己很確定他幷未指示誰去害老四。——他這回若真動了害人的心思,也是去對付太子。他對付老四幹什麽?一個老實蠢笨的呆子!
妻子莫氏勸他:「你也不要生氣,父皇最是聖明,他肯定知道此事跟你沒關係,不會遷怒你的……」
秦琚冷笑:聖明?真聖明還會處處爲難自己的兒子?
「再說,我當時看得真真的,老四就是個蠢的。反應慢,不會騎馬,出這樣的事,又能怪得了誰?」
莫氏自己善騎射,又有武術傍身,很是瞧不上像秦珩這般的蠢笨之人。四皇子在馬上反應遲鈍的場景,深深印在了她的腦海裡。
對她這番說辭,秦琚頗以爲然。但他仍是板著臉低聲呵斥:「這是說的什麽話?!」頓了一頓,他語氣稍緩:「這事怪我,是我考慮不周。我待會兒進宮向父皇請罪,再去看一看四弟傷勢如何。」
不管怎樣,這事都算是因他而起,於情於理,他都該去探視老四,攬一些責任。但願這樣能挽回一點他在父皇心中的形象吧。
當他進宮向父皇提起此事,自行請罪時,果不其然被痛駡了一頓。
皇子落馬這樣的大事,當然瞞不過皇帝的耳目。誠然皇帝不大喜歡秦珩,但是比起他所防備甚至是厭惡的秦琚,肯定是秦珩更重要了。而且,又有麗妃的一點情分在,皇帝還是希望老四能平安的。——這孩子不聰明,興許是一樁好事。
不過他到底還是記得長子外祖家的勢力。駡了以後,又緩和了神色,語重心長安撫兒子:「琚兒,不要怪父皇說話難聽。你是長兄,要擔得起長兄的責任。這次老四沒有大礙,也就算了。若下次還有這種事,朕定然不會饒了你。」
大皇子低著頭連連稱是,直到被允許離開,他才鬆開了一直攥緊的拳頭。是的,四弟沒大礙。爲了沒大礙的四弟,就能駡他一個狗血噴頭。
還真是他公正慈愛的好父親啊。
雖然心中不平,可大皇子明白他還得去看望老四。他心情不佳,在章華宮也沒露幾分好臉色。
四皇弟老實待蠢,見他探望,喜出望外,感動而滿足。暗暗唾弃了一番老四的蠢樣,大皇子心裡的怨氣稍微淡了一些,他溫聲問老四:「四弟傷勢如何?可輕了一些?」
秦珩回答是黃太醫那番話:「勞皇兄挂心,太醫說沒有大礙,都是皮外傷,上了藥,休養一陣就好了。」她赧然一笑:「說起來都是弟弟我的不是,當時被嚇著了,也擾了皇兄們的興致。改日我一定賠罪。」
——她的確是沒傷筋動骨,也沒有受內傷,可是她渾身上下幾乎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著疼。小腹更像是有千萬把刀在亂捅。天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讓自己看起來「沒有大礙。」
秦琚挑眉,沒想到素來不大會說話的老四竟也能說場面話?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老四的話比父皇劈頭蓋臉的斥責,聽著讓人舒服多了。
「賠罪倒不必,你好生養著吧。」秦琚跟四弟關係不算親近,兩人年歲相差略大,也無甚共同語言。而且在秦琚看來,若非是因爲老三的緣故,他連跟四弟交好的必要都沒有。——四弟此人目前毫無價值可言。
沒待多久,秦琚就提出了告辭。
秦珩如釋重負,好了,又走一個。今日真是,她連想好好休息一下都不成。受了傷本想歇著躺一會兒,然而,陶皇后的人、太子秦璋、大皇兄秦琚陸陸續續先後探視。
若是往日也就罷了,可她今天先是初潮,後是從馬背摔落,身心俱疲,實在不想再應對旁人。好在掬月姑姑在小厨房給她煎了藥,又悄悄煮了薑糖水給她,說是能稍微緩解了她小腹的疼痛,使她不至於太過難受,可她還是久久難以入眠。
當然這一夜,遲遲才睡的,不止她一個。
大皇子秦琚胸中憤懣難平,在院子裡練了好久的武藝,又飲了不少酒,醉醺醺想回正房時,却發覺門被閂上了。他也懶得再去侍妾那裡,乾脆在書房將就了一宿。
而太子夫婦則在就寢時提到了今日之事,太子輕聲道:「可能真是意外,孤派人查了,那匹馬沒有被動過手脚,而且一開始,皇兄的確是想把疾風留給自己的。」
排除人爲的可能,只能是意外了。想想也不難理解,那疾風性烈,雖早被馴服,但終究是畜生,不通人性,四皇弟又不善騎射,一時失察,失足墜馬,也在情理之中。幸而四皇弟運氣好,雖然墜馬,但幷未受重傷,也是上天保佑了。
他愛重妻子,希望她能做好自己的內助,就三言兩語說了他查的結果。
「……嗯。」丁如玉沉默了一會兒,「若是四皇子反應快一些就好了。」她輕嘆一口氣,開玩笑般:「我看四皇子眉目如畫,有點像,好看的姑娘。」
不過,她心知那肯定不是個姑娘,那是皇帝的親兒子,太子的親弟弟。怎麽可能是女兒身?可惜了那樣一張臉,竟長在一個男兒身上。若是生成女身,不知該如何動人。
太子愕然,繼而搖頭輕笑:「這話你對我說說也就罷了,切不可在外面提起。」
——話是這麽說,他也不否認四皇弟確實面目姣好,勝似女子。確切地說,父皇這幾個兒子,相貌都不錯。其中四皇弟年紀小,又隨母親多,看來更嬌一些。
「爲什麽?」丁如玉脫口而出,不消片刻,她又聲音稍低,「殿下多慮了,這道理我省得。我也不過是閨房之中,只對殿下一個人說罷了。」
她一向端莊自持,此刻臉頰暈紅,眼波流轉,比起平日,多了些媚意。
他們新婚燕爾,正是感情漸濃之際,太子難得見她嬌態,又聽她言語之中甚是親密,他心中一蕩,執了她的手,溫聲說道:「父皇龍章鳳姿,容貌俊美,四弟的生母珍妃娘娘,據說也是品貌雙全的人物。他們的孩子,長相又能差到哪裡去?再者,宮裡的孩子養的嬌些,雌雄莫辨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可是,再男生女相,也是男子,豈會高興別人說他女氣?」他笑了一笑,故意說道:「難道在玉兒心裡,只有四弟好看,孤就不好看麽?」
太子秦璋自小學君子之道,即使是在床榻之側,他說這話時,神情有些許不自然,聲音也與平時有著細小的差异。
丁如玉一怔,比起太子的話,她更關注他忽然略微變化了的聲音。她楞怔片刻,心中豁然開朗。人聲色固定,但有時場景不同,聽起來還真不一樣。看來今天是她想多了。
想到她今日竟被此事困擾許久,她有幾分哭笑不得,說話也隨意了許多:「殿下說的什麽話?在玉兒心裡,自然殿下才是最好的。」
太子展顔一笑,甚是溫和。
丁如玉又是一怔,太子溫文俊逸,其實也不錯。她想,有這樣一個身份尊貴,容顔出色,性格又好的丈夫,她該知足了的。
人不能奢求太多,這世上焉有十全十美之事?
與此同時,秦珩瞪大眼睛瞅著頭頂上的帳子,發出相似的感嘆:要知足,不要想太多。今日能混過去,已然是萬幸。比起能保住秘密保住性命,身體的疼痛簡直不值一提。
她捂緊了掬月姑姑悄悄塞給她的湯婆子,一不留神又碰到了手肘的傷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過了好一會兒,她動作輕緩翻了個神,儘量注意不碰觸到傷口,她認真回想今日的細節,自忖無太大破綻,才略略放心。
只是,今天三皇兄對她的關切,確實讓她微微動容。她出事時,他那麽擔憂焦急。他待她,真的不錯。
可惜她心裡清楚,她對皇兄,就沒那麽純粹了。
當然她的這些心思,秦珣絲毫不知。在他看來,他無疑是四弟最親近最信賴的人,四弟可是把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他想,他這輩子都無法忘記他十二歲那年,尚是孩童的四皇弟用自己瘦弱的身體爲他遮擋風險。
從那時候起,他就暗暗决定,他會好好對待四皇弟,盡自己所能保護他。
自母妃去世後,在這皇宮裡,再沒人對他比四弟更好。
大皇兄曾開玩笑一般問過他,老四有什麽好?他笑而不語,可他心裡想的却是:什麽好?四皇弟的好,你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