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陛下。”
聽完神農的幾句話語,吳妄開口就變化了兩個稱謂,嘴唇都在顫抖。
怎麽就突然、突然這般悲觀?
他稱神農為前輩時,以私交的情誼居多,將神農看做是自己修道路上的引路者,是德高望重的人族老前輩。
他喊陛下時,自是將神農看做是人域人皇。
這一瞬,吳妄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說耳朵也有些不太妥帖,他現在是憑借神農當年給他的一縷變身氣,跨越乾坤阻隔,與神農炎帝如意隨心的交談。
此刻吳妄已開始檢查自己的心神;
確定心神無恙,又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人域文字沒學好。
神農老前輩說的這些字他都認識,湊在一起卻……不敢相信就是字面上的含義。
剛剛,神農陛下說要做一個交易,且言下之意,交易的雙方主體,一個是人域,一個是吳妄背後的勢力。
神農是這般說的:
“人域的問題,在於根本,而今已是積重難返。
無妄,我想與你做的交易,是在我隕落後,你能站出來引領人域余下的生靈,走過那段注定會無比艱難的歲月。
就如你當年所說,我必須站出來,不能再將問題留給下一輩。
人域既是在人皇手中誕生,也該在人皇手中落幕。
此次大戰,是這條路必經的過程,人域會出現大量死傷,天宮的實力也會被削弱。
接下來的幾百年,這般大戰會成為常態,一直到,我能抵達天宮,與帝夋正面一戰。”
“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吳妄道心略有些震顫,立刻反問:
“人域的根本問題,為何已是積重難返?
一個如此大的勢力,存在的時間長了,必然是有這樣那樣的弊端,不斷革新、不斷升級,這些問題都能解決。
咱們、咱們何必這般悲觀?”
雲中君看吳妄表情有些凝重、帶著幾分著急,不由皺眉沉思。
他卻聽不到吳妄與神農此刻的交談。
吳妄又道:“就算是去找天帝拚命,那咱們也要做好周全的計劃,沒必要用人命去填……”
神農道:“答案你其實早就知曉了,無妄。”
吳妄話語一頓。
神農的嗓音在他心底響起,環繞在他元神,一字一句地說著:
“吾最近萬年,已不知該如何面對人域眾生。”
“陛下,我們不如把話攤開了講,您就當我我什麽都不知曉。”
吳妄道:
“我們每個人,對同一件事物都可能產生不同的理解。
如果不能直接且淺白的進行交流,尤其是在這種大事上,很容易讓人做出錯誤判斷。
陛下所說的問題,在我此刻的理解中,就是火之大道繼承的手段吧。”
神農道:“準確而言,是火之大道如何完成的傳承。”
說到這,神農輕輕一歎。
坐在人域北部邊境,坐在那長牆之上的這位老人,目光平靜、神態安然。
他道:
“我從不想用人皇之位強迫你,並非是覺得你不適合這個位置。
無妄,我只是不想讓你、讓人域任何一個年輕人,去重複我與伏羲老師的悲劇罷了。
炎帝令我並未給太多人。
遇到你之前,我甚至就想著,如果讓人域就這般落幕,也算是一種解脫。”
吳妄目中滿是費解。
他問:“什麽悲劇?”
“火神的悲劇。”
神農低聲說著,這次卻沒有繼續打啞謎,而是將所有事撥開、揉碎,詳盡地說給了吳妄。
這老人道:
“火之大道傳承存在一個問題。
自然,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去評判此事的對錯,也不該去隨意評價燧人先皇。
不同的歲月,我們面對著不同的危機;
燧人氏做出了這個決定,才給了我們如今去猶豫、去緬懷、去選擇的機會。
或者說,燧人氏將選擇的權力,留給了我們這些後來者。
火之大道為何能停留在人域,被歷代人皇所掌握?
這個問題,你必然已想過很多次了,無妄。”
“嗯,”吳妄道,“但我很希望,我推測的都是錯的。”
“火之大道,是被鎖在了人族的血脈中。”
神農氏低聲道:
“火之大道的傳承方式,就是——死人。
死的人越多,火之大道繼承者,所能得到的火道碎片也就越多。
黑暗動亂時,人域的人口死超過九成五,火之大道就能被得到了鑰匙的人族修士完全繼承。
伏羲先皇當年根本沒得選啊。
他看著數不清的族人,一片又一片的倒在自己面前,看著天宮揮起的屠刀,看著背後那些老弱病殘……
他心氣兒多高呐,可又能怎麽樣呢?
伏羲先皇只能把鑰匙撿起來,塞入自己的元神中,化身火皇,接納這份力量,去守護剩下的人……
人皇啊。
人皇其實是人域最無能的修士。
連自身的大道,都無法從一而終。
看著族人不斷倒下,卻只能去憑借前人所留的大道,去守護身後之人……”
說到後面,神農氏嗓音已是低沉到無法聽清。
“前輩。”
吳妄盡量穩固住道心,想著如何幫神農擺脫當前這般情緒,笑道:
“炎帝令第二次蛻變時,我已差不多悟到了這些。”
“小子,你根本不知,有時候我是真不想給你炎帝令。
可更多時候,我又不得不考慮,該給人域留下一份希望。
最不濟的,也是如我當年走的路。”
神農突然笑道:“成為人皇之前,我其實想成為一名醫者。”
“我一直有個疑問。”
吳妄問:“讓一個修士去修行火之大道,將感悟灌輸給他,不就可以直接繼承火道?”
“火之大道,不過是五行源神之道,”神農道,“僅憑借火之大道,如何抵擋得住天宮?”
“那是什麽?”
“人域的火之大道,已與生靈大道共鳴,化作了薪火大道。”
神農緩聲道:
“生靈不熄、薪火不滅。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這是燧人先皇的手筆,也是他在萬般無奈之下,給人族規劃下的藍圖。
薪火大道的存在,讓人域修士能被火之大道所激發,又讓所有人域人族,被火之大道所勾連。
生靈為柴,怒為火焰。
這火焰足以燒穿天穹,足以扭轉一切戰局,也足以讓天宮諸神懼怕。
當然,他們不懂這些,都覺得是火之大道本身太強。
其實歸根結底,還是生靈大道在推波助瀾。
生靈才是改變這個天地的力量源泉。”
生靈。
吳妄道:“所以人皇之位的傳承,就必須要死人……死足夠多的人,就能保全剩下的人?”
“不錯,先人屍骨為柴,這並不是光鮮亮麗的手段,只是無可奈何的舉措。”
“這樣的方式,確實不該繼續存在。”
吳妄應了聲,心緒無比繁雜。
他早就隱隱感覺到了這些,從老宗主被天劫劈死時,一點靈光鑽入炎帝令時,吳妄就察覺到了異常。
如果這些人是甘願犧牲,換取其他人的存在,那是值得稱頌的偉大事跡。
可如果,這一切,人域普通修士並不知情,老人皇逝去後,新人皇是被屍山骨海‘催熟’……
“所以,我將你的星神大道,視為了人域另一重希望。”
神農緩聲說著,嗓音已恢復平靜。
人皇道:“話說到這個份上,你還有什麽不理解的嗎?”
“前輩對帝夋,有幾成勝算?”
“三成。”
好低。
吳妄反問:“那前輩想將人域、人族的命運,抵在這三成上?”
“此時犧牲的人族,已開始成為火之大道傳遞下去的薪柴。”
神農道:
“既然最差的結果,就是重複這個悲劇,那我為何不去一試?這一戰,我已經等待了九萬年。”
“陛下眼中,那些此刻正在流血犧牲的人族……”
“他們是我的族人、是我的手足,是我的後輩,”神農道,“我已經經歷過一次黑暗動亂,我不想讓你們這些小家夥,再去經歷一遍當年的慘劇。
無妄,可否與我做這個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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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給你你所需的神力。
你在西野冒險做的那些事,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只要你能答應,我就可再無顧忌,將身後的種種煩擾拋給你,全心準備與帝夋的一戰。”
吳妄此刻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沒有逃避,也沒有質疑。
神農此刻身上的這種絕望感,他曾經感受過……
在伏羲先皇所留下的那些只言片語中感受過。
吳妄心底微微歎了口氣,元神被拉入了一幅幅畫面。
那是一切的起源。
渾身滿是龜裂血印、已經瘦成乾柴的老者,倒在了一旁老人的懷中。
老者目中帶著絕望,也帶著無奈,斑斑白發已枯,身上只剩下了骨骼之外的皮。
他們是生靈,天生受規則管束。
所以,他必須接受生靈統一的終焉——死亡。
畫面轉動,吳妄又看到了一處山洞。
山洞內,那個中年男人背負雙手,看著面前的石壁,上面畫著陰與陽,刻著八卦的方位。
他在推演,他在瘋狂的推演。
目中滿是渴望,渾身在不可抑製地顫抖著,在他背後,那團火焰在靜靜等待著。
而在山洞之外,原本厚厚的、從此地蔓延到天邊的人牆,正如狂風肆虐過的麥田般,連片的倒下。
他已經在將自己逼瘋的邊緣。
所以,他必須承受生靈天生的缺陷——離道。
元神所見的畫面再次流轉,吳妄看到了一個年輕男人,穿著淺白色的麻衣,拄著赤紅色的木杖。
他在不斷探尋,在天地間不斷行走。
天邊,黑壓壓的烏雲愈來愈近。
這個年輕人‘饑不擇食’般將一些藥草塞入口中,探尋著草木的真意。
他突然腹部絞痛,抓著拐杖、蒼白著面色,倒在了長草邊緣。
所以,他必須忍耐生靈慣有的通病——脆弱。
這些畫面在不斷轉動。
吳妄看到了。
看到那個已經只剩下皮包骨頭的老者,抬手顫巍巍地畫下了一個跳動的火焰,微微歎了口氣,說著:
“我走以後,我走以後啊,天宮必然會發動大戰。
就算有天外神靈在天外牽扯,缺了至高強者的你們,也不會是天宮的對手。
我只能出此下策。
若後來人怪罪我,不必為我解釋什麽,只要還有人能怪我,就證明我一路都是值得的。”
然後,那火焰飄動,飄去了那個山洞中。
“罷。”
那中年男人目中有些落寞,聽著那越來越近的殺喊聲,感受著那些瘋狂衝來的天宮強者。
他微微一歎,丟下了手中的刻刀,看著那即將完成的八卦圖,目中滿是惋惜之意,隨後便轉身握住了那團火焰。
火焰暴漲,讓吳妄的元神‘睜不開眼’,待一切歸於寧靜,畫面已恢復成了芳草萋萋、黑雲漫天的情形。
那個年輕人嘴角帶著血,臉上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一團火焰憑空飄來,鑽入了他的胸口……
畫面褪去。
炎帝令不知何時已脫離了吳妄神力的封鎖,懸浮在吳妄面前。
它就是那團火焰。
……
人域的根本問題就在於此。
人域看似繁華,但這繁華的根基,卻是黑暗動亂中逝去的人們。
人皇隕落,薪火大道沉寂,就需要鮮血的澆築、需要生靈成為燃料,再將這團火焰點燃。
薪火大道束縛人皇本身,對比人皇所要為此背負的壓力,其實不值一提。
伏羲氏在大限前做出了努力,賦予天帝以人性。
神農氏想在大限前終結這個循環,要去跟帝夋拚死一戰,並不斷找尋著拚死帝夋的可能性。
此事公開,人域人心必散,人皇威信全無。
中山北部的那處石縫中,吳妄保持著沉默,表情從糾結、思索,漸漸轉變成了寧靜。
正如神農所言,這事……他其實早就猜了個七七八八。
只是今天從人皇口中聽來,道心依舊被震動。
“前輩,我想知道燧人先皇變強的方式。”
吳妄輕聲道:
“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神農沉吟幾聲,倒也沒有隱瞞這般人域機密。
他道:
“燧人先皇變強的方式,最初就是集念成神。
燧人先皇鑽木取火,悟到了自身之道,這個大道的名稱就是‘自身’,既‘自我’。
可以說,這是人域修士能夠修行的基石。
這條大道,非先天大道,乃是生靈大道誕生後的產物,但燧人先皇卻將它逆推成了,超越先天后天定義的大道。
這就是本心二字。”
自我、本我、本心?
吳妄隱隱有所得。
神農繼續道:
“燧人氏集合了當年大荒南野所有生靈的希望,將這些信念化作了自身的神力。
根據我的老師所說,燧人先皇在機緣巧合之下,去了天外之地。
他在天外不斷變強,磨礪著自己的大道,最後發起了對燭龍的挑戰。
燧人先皇惜敗,卻借著與燭龍鬥法的衝擊,穿過了某個特殊的路徑,回到了大荒。
回來後的燧人先皇,已是與至強神同等的強者。
你或許不知,那時燧人先皇便是自稱火中仙。
這是天地間第一位人仙。
且是由自己修行出的,挖掘盡了先天道軀的所有潛力,汲取了聖母所留所有道軀寶藏的仙人。
然後才有了燧人屠火神。
燧人氏,站的太高、太遠。
他看清楚了天帝的本質,憑借著無上的智慧,看透了天宮諸神的嘴臉,並教導我們自立、自主,莫要依附於神靈,修自我之神。”
吳妄又問:“燧人先皇為何會隕落?”
神農答:“燧人氏是被帝夋暗害。
大司命的大道之所以威力銳減,就是因當年強行給人族諸強者設下了壽元大限。
那類似於遠古神術中的詛咒,大司命為了這個詛咒付出了許多代價。
然後天宮對外宣布,大司命為眾生設下了壽元枷鎖。
其實大司命受的反噬,是為了鎮壓燧人氏,強化了‘生靈必須迎接壽元終點’這一法則。”
話語停頓,神農問:
“這般交易,你可願承受?”
“我拒絕。”
吳妄幾乎脫口而出。
神農卻沒有任何情緒表露,像是早知如此。
“前輩,你繼續去做想做之事就可。”
吳妄斟酌著言語,緩聲道:
“我今後的路不在人域,但人域會成為我今後的一塊基石。
帝夋如果不是被前輩所殺,那必將是敗在我之手。
但我想重新制定一個交易。”
“哦?說來看看。”
“我要未來八百年,人域收獲的所有神力,包括且不僅限於集念成神形成的神力。”
吳妄目中閃爍出逼人的神光:
“作為等價條件,我會盡自己所能,保證人族在天地間佔有主體位置。
當然,是在未來的天地間。”
神農:……
“你當真是無妄?怎得突然間口氣變這麽大。”
“前輩您答應不答應吧,”吳妄笑道,“我可難得來了乾勁。”
“且讓吾考慮考慮。”
神農含糊地答了聲,隨後便切斷了與吳妄的交流。
吳妄的元神看著面前的火焰,元神手指輕彈,將這火焰團團束縛,丟回了角落。
玩火,救不了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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