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籠中之鳥
冬日風大,縱然是四壁窗子都關的嚴嚴實實的,可依然還是有風自縫隙裡漏了進來,燭火左右搖擺,幾欲熄滅。
簡太太和簡清還沒有到,於是簡妍便揀了一張玫瑰椅坐了下來。
透過旁側的那架黑漆螺鈿八扇山水折屏,隱約可見外間廳裡的地上正盤膝坐著十來個和尚,個個神色肅穆。
簡妍這輩子名義上的父親,簡永昌因著日日尋花問柳,淘空了身子,年初的時候病倒了。雖是請了無數的大夫,人參燕窩不要錢似的填補了下去,可最後他還是兩腿一蹬,走了黃泉路了。而算起來,今日正是他死後的百日,早先簡太太就已是讓人請了城外隆興庵裡的和尚過來給他做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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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簡太太還沒有到,廳裡的那些和尚們倒也不好自行就開始做法事的。
簡妍倒也不急,她坐在玫瑰椅上,兩只手放在小暖爐上面,望著面前懸掛著的白布球,專心致志的發著呆。
片刻之後,她聽得外面有咯吱咯吱踩雪的聲音,同時一直在外面廊下望風的四月快步的走了進來,低聲的對她說著:「姑娘,太太和少爺來了。」
簡妍將放在膝上的小暖爐袖到了袖子裡,而後起身站了起來。
這邊她不過才剛站起身的功夫兒,那邊夾棉門簾一掀,簡太太和簡清已經是低頭走了進來。
簡太太生就一張菱形臉,顴骨凸,臉頰凹,上額窄,下巴尖,瞧著刻薄的很,實在是讓人生不了親近之心。
但簡妍還是上前兩步,屈身行禮,恭恭敬敬的喚了一聲母親。
簡太太卻是望都沒望她一眼,只是從鼻子裡輕哼了一聲就算是答應了。
倒是一旁的簡清此時淺笑著問道:「妹妹什麼時候來的?」
「也才剛到沒一會兒的功夫。」簡妍笑著回答了,而後微微側身,望向站在一旁的白薇。
白薇會意,立時就上前一步來,雙手舉高了手中的黑漆描金托盤。
托盤上蓋著一塊蓮青色的綢布,簡妍伸手掀了開來,然後從托盤上取了一件物事,卻是一雙秋香綠色的護膝——護膝上繡了一叢金黃色的菊花,旁邊黑色小楷繡了兩句詩,秋來誰為韶華主,總領群芳是菊花。雙手遞了過來。
「上次曾聽沈媽媽提起,說母親的腿腳不好,一到冬日就甚是畏寒。女兒聽了,甚是憂心,有心想日日伺候在母親身旁,又怕吵著了母親清淨。於是便做了這雙護膝,母親平日裡戴著,好歹也能抵禦一些寒冷,也算是女兒的一點孝心了。」
只是簡太太卻並沒有伸手來接。她只是雙手攏在袖中,面無表情的望著簡妍。
簡妍面上帶了淡淡的笑,微垂著頭,素白的雙手捧著這雙護膝,態度甚為恭敬。任由簡太太如何目光如電的打量著她,她面上清婉的笑容依然是沒有變動分毫。
但其實簡太太最見不得的就是她面上這副清婉的笑容。
簡太太還未出閣的時候,家中卻是有一個庶妹的。說起她的這個庶妹,生的也是如同簡妍一般,柔柔弱弱,甚是精緻秀氣。且性子也是好,麵團兒似的,說話永遠都是輕聲細語的,家裡的長輩都甚是喜愛她,倒越過了她這個嫡長女去。及至後來家道中落了,她嫁了個商人,她這個庶妹卻是嫁到了香河徐家。
這香河徐家可是通州的舊家大族,祖上出過閣老,還曾經父子三進士,極是榮耀。雖說她庶妹嫁過去的時候徐家是沒有以前鼎盛了,但聽說現下徐家卻是出了一個正四品的鴻臚寺卿,還有一個正三品的禮部右侍郎,那風頭便又一下子上去了。一個嫡,一個庶,最後她這個庶妹嫁的卻是比她這個嫡女好,簡太太每每想起來,就總覺得心口那裡梗著一口渾濁的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極是難受。
可偏偏簡妍瞧著卻是和她那庶妹一個樣,素雅清透,雨中一朵嬌弱的小花似的,讓人見了,便是連跟她大聲說話都怕會驚嚇到了她一般。
但簡太太也深知,像她庶妹和簡妍這樣柔弱可憐的才會更激起男人的保護欲,所以從簡妍七歲的時候開始,她才會一直控制她的飲食,就是為了讓她看上去更輕盈柔弱一些。
明明是自己親手想要調教出一個和她庶妹一般的人出來,最後卻每次見到簡妍的時候她都會覺得心口的那股氣更加的憋悶。所以日常她便是能不見簡妍就不見,便是簡妍想要去她那裡請安了,她也不讓沈媽媽放她進去,只說自己喜歡清靜的,免了她的請安,讓她日日的跟著師父們好好的學著那些刺繡和琴棋書畫,便算是對她的孝心了。
至此簡妍也算是看出來簡太太其實是不喜歡見她的了,所以平日裡倒也沒怎麼去她面前晃悠,免得礙了她的眼,到時一個不高興,賣她的時候更加的不手軟,到最後倒霉的還是她。
不過該獻殷勤討好的時候那還是得獻的。譬方說這雙護膝,原也費不了她什麼大事,不過好歹一來是能讓簡太太知道她這個做女兒的心中是有她這個做娘的——雖然簡太太心中並沒有她這個女兒,二則也是可以讓簡太太瞧瞧她的繡工,以示意她是有乖乖聽話的學她吩咐下來的那些東西的。
果然,簡太太就著她的手瞥了一眼這雙護膝,縱然是心裡再不喜簡妍,可到底還是說了一句:「你這繡工倒是越發的精進了。」
說罷,便示意身旁的沈媽媽接了護膝。
簡妍面上溫婉的笑容不變,輕聲細語的說了一句:「謝謝母親誇獎。」
一旁的簡清這時就著沈媽媽的手裡望了一眼那護膝,而後笑道:「娘最喜菊花的了,尤愛黃色的菊花,總說菊花冰清玉潔,芳熏百草,色豔群英,最是不俗的。妹妹的這兩句詩也題的好,正好合了娘心裡的想法。」
簡清生了一張圓臉,真正的面如滿月。圓溜溜的雙眼和鼻頭,雙頰還各有一個圓溜溜的酒窩,笑起來尤為的孩子氣,整個人看起來是沒有一絲棱角的,極為的討喜。
他很是喜愛簡妍這個妹妹,但他也是知曉簡太太不喜歡簡妍,所以但凡得了空隙總是會在簡太太的面前各種誇獎簡妍。譬如說護膝這事,也不過是拐著彎兒的想對簡太太說簡妍對她很是有心罷了。
簡太太如何會不知自家兒子的心思?便橫了他一眼,說著:「看你這整日笑嘻嘻的,成個什麼模樣?說起來也是十七歲的人了,說話做事還是這般的孩子氣,一些兒也不穩重。」
只是她這一番話雖然是用斥責的語氣說的,但眼角眉梢卻是一點兒斥責的意思都沒有,反倒還是帶有幾分笑意。
孰親孰疏,這是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來。
簡妍也不以為意。縱然是這簡宅裡的所有人都以為她是簡太太的親生女兒,但她自己知道不是就行了。因著沒有期望,所以自然也就不會有失望。
自然,若是說她真的對簡太太有什麼期望的話,那也只盼著簡太太看在她這麼些年討好乖巧的份上,最後別將她塞給一個老頭子做妾也就是了。
——她還記得那時偷聽到簡太太和沈媽媽說話,簡太太的原話是,他們也不是那等差錢的人家,差的只是權勢罷了。若只是將簡妍給個一般品級的官員做妾,沒的倒是浪費了她這番心思,枉費了她在簡妍身上花的那些銀子。
而那些品級高的官員,哪一個是會年紀輕輕的?至少也得是四十張往上了。
簡妍垂頭斂目,將所有的心思都收在了心底,並沒有表現出分毫來。
三個人坐定,簡太太吩咐了一聲,沈媽媽便繞過旁側的黑漆折屏出去,讓外頭的那些和尚開始念經做法事。
沈媽媽原是簡太太的陪嫁丫鬟,後來年歲大了,嫁與了簡家的一個掌櫃的。只是她命薄,嫁過去沒兩年的功夫,那掌櫃的就得了個急病,兩腿一蹬就走了。那時她也沒有生個一兒半女的下來,索性便繼續回了簡宅伺候著簡太太。好在簡太太也一直拿她當心腹,有些什麼事兒也都願意和她說道說道。
一片嗡嗡的念經聲和鐃鈸響聲中,有小丫鬟捧了黑漆描金托盤,奉了三盅茶上來。
簡妍接過這粉彩梅花紋茶盅,揭開蓋子,端到嘴邊淺淺的抿了一口裡面的茶水。
茶是毛峰茶。茶湯清碧微黃,入口之後先是微微的苦,待得咽了下去之後,舌尖上卻是留有微微的甘甜。
這時她便聽得坐在她對面的簡太太在開口問著她:「我聽說最近兩日你倒是在書畫上面格外的用功?」
簡妍端著茶盅的手一頓。
不過是前兩日她得了一幅書畫,甚是喜愛,便連著描摹了兩日而已,可這樣的小事簡太太卻都是知曉了。
想來她就是那籠中鳥,池中魚,便是一日如廁個幾次那人都是會報到簡太太面前去的吧?
這樣還有何尊嚴自由可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