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侍疾
穆承淵到壽康宮時, 皇后、後宮妃嬪、其他諸位皇子、公主們都已到齊了, 太后身體不適正是他們表現的大好時機, 更何況皇帝就在旁邊看著, 說不定一舉便能入了皇帝的眼。不僅如此, 誠王、敬王, 以及長公主也都到了,整個壽康宮歡聲笑語不斷。
太子穆承瀾獨坐在鳳榻前, 陪皇太后說話。太子乃皇后嫡出, 皇后與太后原是親姑侄, 若說太后她老人家手心那塊肉是皇帝,那麼手背肉就是太子。前陣子穆承瀾惹怒皇帝被禁足,太后一直惦記著, 心心唸唸想見一見太子, 皇帝只得命人火速接太子入宮。穆承瀾這一來,太后便拉著他的手仔仔細細看了一回,還特意讓他伴在身側, 這份恩寵在皇子皇女中, 也是獨一無二的。
穆承淵目不斜視, 躬身請安。眾皇子中, 太后最喜歡太子, 可這不代表她不喜歡睿王,畢竟睿王也是她的親孫, 見穆承淵來了, 滿意地點點頭, 為他指了離焦貴妃近的一處座,令焦貴妃心生感激。
穆承淵剛坐下,位於皇帝身側的皇后便笑著道:「承淵怎麼才來?你皇祖母方才還念叨你來著。」
穆承淵尚未言語,愛子心切的焦貴妃忙替兒子解釋:「承淵本要去上朝的,必是半道得了消息,難免手忙腳亂。」
皇后眼中精光四射,摸了摸腕間的紅瑪瑙串,慢悠悠道:「既是中途得知,為何倒未穿朝服?」
睿王一襲青衫,未著蟒袍玉帶,顯然提前換過了。
不過些微小事,皇后卻咄咄逼人,平日與焦貴妃母子關係不錯的榮安長公主看不下去了,莞爾道:「承淵這孩子心細,知道母后身子不適,過來看望特意穿得簡單些,這是想隨母后使喚呢。」
榮安長公主意猶未盡瞥向太子與皇后,穆承瀾早知皇太后病了,依舊一身明晃晃的太子服,滿身金玉地來了,皇后自己也是滿頭珠翠,相較之下,焦貴妃卻摘了釵鐶,到底誰是真心來侍奉病人的,一目瞭然。
穆承淵垂首道:「一點小心思,實在瞞不過姑姑。」
皇帝大笑:「有朕在,承淵,你還想與朕搶著侍疾不成?」
皇后一向看睿王母子不順眼,眼見著又咬上了睿王,長公主都出面了,皇帝自然要打個圓場,順便也能討太后開心。
果然太后心中熨帖,先拍了拍太子的手,又笑眯眯看向睿王:「還是皇上最孝順,承瀾與哀家貼心,承淵也不差,兩個都是好孩子。」
太后私底下雖對皇后這位侄女甚是寬和,無奈皇帝對皇后感情一般,卻視焦貴妃為知己,皇后不喜睿王母子,太后能理解,可皇后也不能當著皇帝的面牙尖嘴利、苛責睿王,這樣豈不是更把皇帝往溫柔賢淑的貴妃那裡推?
以前皇后言語裡刺貴妃母子幾句,太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偶爾也勸說一二,眼下皇帝都在打圓場了,太后心目中兒子最重要,且她本來也欲借這次身子不適,向皇帝求個情,撤去太子的禁足令,此刻當然順著皇帝最好。
皇后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低頭喝起了茶。她下首,一位宮裝貴婦坐不住了,太后讚了太子又讚了睿王,明明皇上可不止這兩位皇子。
「李妃姐姐,你有何話要說?」
夜嬪眼尖,注意到了李妃的神色,她是大楚臣國夜郎獻上的聯姻公主,自認比其他妃嬪出身高貴,皇帝太后平時都善待於她,她在眾人面前也能說上幾句話。
李妃壯著膽子拉了拉身邊一位皇子,跪下道:「太后娘娘,承潤他最近也在為太后娘娘抄經祈福……」
太后笑:「真的麼,承潤?」
三皇子穆承潤結結巴巴道:「是……皇祖母。」
李妃的宮人呈上來幾篇經文,太后瞧了一眼,道:「承潤有心了。」
穆承潤乃李妃所出,開府已有四年了,去歲被皇帝封為端王。與睿王不同,睿王是太過出色,被皇帝強壓著沒晉親王,而端王卻是皇上頭髮鬍子都快拔光了,費了好大的勁才封了郡王。這端王從小個性怯懦,人前連句流利的話都說不出,身子骨也隨了他娘,隔三差五就要病一場,娶了王妃也沒好轉。太后滿頭銀發,至今只偶感不適,端王這個月卻已病了兩回才大安,一張臉仍是病懨懨的,李妃臉色也不太好,太后瞧著這娘兒倆就有些鬧心。
端王身體欠佳,李妃卻如此折騰端王,怕是心大了……
太后淡淡道:「承潤身子不好,李妃,你該多勸著他些,往後可別再費這番工夫了。」
李妃頓時有些失望,悻悻應了。
「皇祖母!承沁也有抄經的!!」
夜嬪之子,七歲的穆承沁跳起來道。
皇太后喜歡小孩子,忍不住逗他:「承沁,你也與你三哥一樣嗎?」
「是!」穆承沁揉了揉鼻子,「可是我娘說我的字太難看了,不能拿給皇祖母看……」
太后被他滿團孩子氣卻硬要愁眉苦臉的樣子逗得合不攏嘴,一旁的穆承潤只覺沒趣。
皇后適時笑道:「承沁這一來,臣妾倒想起一件事。皇上,幾位皇子的生母至少都是妃位了,唯獨夜嬪還……臣妾想為她求個恩典。」
夜嬪是夜郎國人,其子不可能繼承大統,絕對威脅不到太子,皇后早就有此打算,只待找個最佳時機向皇帝進言。方才她一時沖昏了頭腦,估計已惹惱了皇帝,眼下主動提出來給夜嬪晉位,既可籠絡夜嬪,又可向皇帝示好,一舉兩得。
皇帝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從善如流道:「皇后說的是,是朕疏忽了,夜嬪便晉為妃吧。」
夜嬪與穆承沁忙跪下謝恩。
太后笑道:「皇上,哀家可否也求個恩典。」
皇帝吃驚道:「母后有事直接吩咐便是,何出此言?」
太后道:「皇上之前罰承瀾在太子府禁足思過,也夠久了,哀家想請皇上看在哀家與皇后的面上,放了太子。」
「母后……」
皇帝有些為難。
他何嘗不想饒了太子,可許凌寒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大理寺已把當年的事查得清清楚楚,他親自查看過卷宗,再三核對過各人口供,得知當年確是太子將許凌寒強搶入府,但許凌寒之父身死,太子卻不知情,乃是太子身邊的內侍總管張全命人毒打許父,致許父重傷,未及時得到醫治而亡,許母也因此受驚過度去世。
可以說,太子雖未直接置人於死地,卻是因他致使許家家破人亡。此情形……按律當絞。他一貫主張秉公執法,常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真的輪到太子犯了法,他又狠不下這個心依法處置。畢竟太子乃一國儲君,又曾救過他的命,難道要他親下詔書令太子伏法?他必然捨不得,但若有心赦免或輕判,許凌寒在太子府觸階而亡已人盡皆知,又要如何堵住悠悠之口,總不能把對此事有異議的人都殺個乾淨吧?
左右都不妥,這也是皇帝一直懸而未決的原因。
太后嘆道:「皇上,哀家知道你有自己的考量,也知道後宮不得干政,哀家只是心疼自己的孫子……」
皇帝猶豫這麼久,不過是想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保住太子,就算他真能硬下心腸,也不能忤逆太后之托。罷了,養不教父之過,太子做下錯事,莫非他這個親爹就沒有一點責任?不論怎樣,他仍想給太子一個機會,就算要他聲名盡毀,他也在所不惜。
皇帝沉聲道:「既是母后所求,承瀾,你的禁足就免了。」
穆承瀾自來了壽康宮一直有些恍惚,太后輕輕一推他的手肘,穆承瀾這才反應過來,跪下給皇帝磕頭,口中道:「多謝父皇!」
皇帝摸了摸他的發頂,和藹地道:「只是你既犯了錯,就要做好受罰的準備。不論父皇怎樣罰你,都別怪父皇……父皇已盡力了。」
「父皇……」穆承瀾驚懼起來:「莫非,莫非父皇想要兒臣為合歡償命?」
皇帝搖了搖頭:「承瀾,你曾於烈火中救朕一命,朕實在於心不忍判你死罪。但你強取豪奪,迫人身亡,勢必要給人家一個交代……太子穆承瀾聽旨。」
眾人包括太子在內,聞言皆跪下了。
皇后與太后焦躁對視,皇帝下定決心道:「你所犯之過,按律當判絞刑,但念在你救駕有功,朕決定革除你身上所有差使,令你為許家守靈三年,並捐出所有家產,厚葬許家人。你犯下此等罪孽,朕何嘗沒有責任,朕也會發一道罪己詔,希望天下人與太子,都能明白朕的苦心。」
「父皇!!!」
一般皇帝發罪己詔,都是在極度危難之時,皇帝為了太子已顧不得了。
他心裡終究還是舍不下太子,仍想給太子一次機會,既能保住穆承瀾的太子位,又能給許凌寒,給天下一個交代,那就只好犧牲他自己的名聲了。
皇帝的猶豫,穆承淵早就看在眼裡,一聲輕嘆未說什麼。穆承潤卻覺得皇帝偏心太過,差使、財產不過身外之物、即便要守靈,哪怕整整三年不在朝,太子仍是太子啊,這才是最重要的。
「父皇……」
穆承瀾抱住皇帝的腿慟哭涕零。
「承瀾。」皇帝含淚道,「千萬別辜負朕的一片苦心。」
穆承瀾仰起臉點了點頭,皇后、太后都鬆了口氣,皇帝一直未吐露對太子的懲罰,她們都擔心皇帝會不會直接把太子給廢了,幸好太子無恙。
皇太后目的既已達成,心中高興至極,留眾人用了膳。末了終於想起要關心一下另一個孫子,笑著道:「對了承淵,哀家為你挑的那個桃夭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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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承淵斟酌了一下,謹慎道:「皇祖母的眼光,自是好的。」
太后哈哈大笑:「瞧把你緊張的,哀家不知你喜歡什麼樣的,若是真不喜也不必勉強,告訴哀家一聲,哀家再選便是。說來也巧,哀家一開始都挑花了眼,幸虧夜妃提醒,說桃夭長得標緻,性子溫順,知書達理,撥給你準沒錯。」
太后隨口笑贊夜妃幾句,夜妃無比慈愛地看向坐在她身側的四皇子,穆承淵微微一笑,玄明尚未查到桃夭的底細,這下子應有門道了。
用了膳,太后有些睏倦,只留了帝后說說話,穆承淵告退時榮安長公主恰巧也退了,姑侄倆一起在玉道上並行。
「承淵,別怨你父皇……」
長公主想了一路,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皇帝總對睿王壓得緊,卻對太子如此寬鬆,這對睿王來說著實不公。榮安長公主不由想起一段往事,當年皇帝仍為太子,原想請旨娶焦氏為正妃,可太后,便是當時的皇后,硬生生插了一槓子,先一步求先皇為皇帝指婚自己的親侄女,焦貴妃只能屈居為太子側妃……後來皇帝登基,才晉為了貴妃。若非太后,焦貴妃此時便是皇后,那睿王不就是……
皇帝並不愛皇后,對太子卻頗寵,其原因與大部分皇帝一樣,他偏向讓嫡子即位,甚至願意為了這個嫡子,打壓有才幹的睿王。另一方面,三年前宮中大火,太子不顧安危將皇帝救出,自己身負重傷,皇帝深受感動,故而不論太子犯下怎樣的過錯,他都一定會選擇原諒太子……
長公主因兒子云晞與睿王走得近,對睿王很有幾分好感,免不了會為他鳴不平。焦貴妃母子看似風光,在這宮中實在憋屈。就拿今日來說,睿王只不過晚到了一會兒,就被皇后咬著不放,太後面上雖公正,暗地裡也處處維護太子,還借病向皇帝求情,赦免太子。期間種種,不信睿王看不出來,但睿王總是沉默寡言,不爭不搶,比起同是皇子的穆承潤與穆承沁,他從不刻意討好壽康宮。榮安長公主估摸著他大概連來都不肯來,更衣估計也是睿王刻意,因為即便睿王想侍疾,太后也不會允,還不如識相地把出頭的機會讓給太子。
「姑姑,別擔心。」睿王溫聲道,說出來的話卻叫長公主鼻子一酸,「我早就習慣了。」
長公主端詳著面前俊俏沉穩的青年,時光已把他雕琢成了一柄利劍,世人皆知睿王十七歲便因戰功封王,可是誰又真懂這裡頭的艱辛,睿王十五歲便去了戰場,十五歲,太子尚在壽康宮太後面前撒嬌,由皇帝手把手教著批改奏摺。同樣也是十五歲,睿王被伏擊身受重傷,在軍營一躺就是小半年,養好了傷才敢回返。
長公主之所以清楚個中細節,全因她的兒子云晞,也是這般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但云晞與睿王不同,馳騁疆場是云晞畢生所願,又得了其父永昌侯傾力支持,長公主識大體,再捨不得也不能斷了這爺兒倆的青雲志,可睿王是皇子,千金之軀,哪輪到他去戰場奔命?
穆承淵道:「姑姑或許不知,父皇一直希望我能成為不可或缺的國之棟樑。只有這樣,不論何時何地,我才能保住母妃,保住自己。」
長公主心頭微微一動,皇帝這是早早就滅了睿王爭儲之心,想以軍功保全睿王母子,只是既有心佑護,為何不乾脆更進一步?也許就連皇帝也沒想到吧,睿王被這般壓制,依舊能與太子分庭抗禮。那些番邦小國的士兵聽見睿王的名字就嚇得屁滾尿流,若睿王有意,大半個朝堂盡在囊中,有些人的鋒芒,豈是靠遮就能遮得住的?
穆承淵道:「所以我很小就明白,若我真的想要什麼,一定要靠自己去拿。」
長公主笑:「姑姑信你能做到。時辰還早,要不要隨姑姑回府,云晞這月去了營中才回來,你們兄弟也許久沒聚了。」
長公主相邀,又是去與至交相見,穆承淵無不笑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