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從暖閣出來的時候,聶清麟身上的汗還沒有撤。怒氣衝天的太傅早已經帶著大隊人馬走得沒了踪影。
聶清麟被熱氣熏得脚下發虛,走到門口時被那碎門板絆得一個趔趄。
安巧兒扶住了她慢慢地直起身來,聶清麟一抬頭,眼角晃到不遠處的花叢裡似乎有人影晃動。
但一轉眼兒的功夫就在花叢小路中鑽得沒了影兒,也不只是哪個宮裡養出來的奴才,可真是打探消息的好手,聶清麟心裡暗暗警惕,可也沒那個人手去尋那黑影的去處。
安巧兒也瞄到了,緊張地問:「那是誰?居然在禦花園裡探頭探腦?」
聶清麟揮了揮手,示意她不要多說話。既然有這個本事進禦花園,便是有些道行的,管他要打探的是什麽,自然有仙佛與他纏鬥,自己這個壓在五指山下的假猢猻只要老老實實地吃飯睡覺就好。
回到宮裡的轉天兒,聶清麟就受凉發起了高燒。這一來是受了凉,二來也是長期的精神緊張所至。
別人都道她沒心沒肺。但是却不知,要是一個人生來就走在那尖刃橫生的刀山之上,日日游走於炎炎的火海裡,自然也就不知什麽是怕了。
老早的時候,聶清麟就只當自己的命是白撿來的,管它處境再艱難,也是白白得來的,自然是豁然大度地過好這偷來的每一天。
可是這幾日同太傅周旋,真是打起了全部的精神,每根神經都得是緊綳著的,不敢出半點差池。
如今警報驟然解出,鬆懈下來居然是病來如山倒。
張太醫連忙進宮診治,下了藥後,倒是又出了身子汗,去了去寒氣。燒倒是退了,就是全身酸軟無力得得很。
就連平日裡愛吃的零嘴,也提不起精神了。
張禦醫看得心尖兒都痛,既爲那日漸憔悴的身形而焦慮,又暗地裡欣喜可以每日進宮給皇上治病,常伴佳人左右,青年的內心也是交鬥不止。
按理說,皇上有恙,作為輔政的重臣是應該走走場面前來探望一下的,可是那太傅似乎在忙著處理平西的善後之事,竟無暇來瞧上病重的皇帝一眼。
可是太傅冷落皇宮的正主兒,倒是讓聶清麟重重地鬆了口氣。
太傅大人果然傲骨錚錚!算她沒有走錯這步險棋,果然扯破了那些子曖昧後,太傅大人失了興致,也就對自己冷淡了起來。
聶清麟也有些自知之明,借著生病的由頭,乾脆也不去前朝當那無用的擺設了,躲在寢宮裡優哉游哉。
原想著自己讓太傅大人這麽不順心,那雷霆手段必是少不得的,早就做好了節衣縮食吃苦的準備。
可是過了快半個月,內侍監的供應依然及時到位,甚至見皇帝一直自稱乏虧無力,不能早朝,前幾日又送來了三盒上好的人參。
瞧著那人參粗壯成脉的根鬚,真似成了精一般,用紅繩細細地扎住,生怕半夜跑回深山老林裡去,一打眼兒,便能辨出肯定是北國進貢的珍品。
內侍監倒是大方,捨得把這就算是皇宮也難得一見的名貴藥材拿來給她這傀儡皇帝進補。
不過這老參果然是好物,飲了幾片,大病初愈的身體倒是好上了許多,胃口也漸漸打開。
不用見瘟神太傅,不用去朝堂聽那些個事後猛參安西王大逆不道,請求將安西王滿府斬盡的摺子,這日子就悠閒舒閒得很,吃多了安巧兒親燉的烏鶏參湯,聶清麟發覺自己居然長了不少肉,連平時束身的夾襖都緊了許多。
小皇帝舒心長肉,卻不知前朝閣老們的苦楚。
按理說平西大捷,太傅去掉了一個心頭大患,應該是心情舒暢。
安西戰役後,朝廷便宣讀了皇帝的聖旨昭告天下:控訴安西王忤逆犯上、勾結黨羽意圖謀反的種種罪狀。一時間真有些罄竹難書,要順藤摸瓜將與安西王一樣的賊子連根拔起架勢。
這幾天各地的藩王們聞風而動,爭先恐後去安西王那賊首撇清關係,各個主動把虧欠的歲貢補上,甚至有那伶俐懂事的,加倍補上,一時間國庫充盈,戶部的敲起算盤來都響亮了很多。
可是打從慶功宴後,太傅大人的那張俊臉就沒有舒展過。倒好似吃了敗仗一般,臉色暗沉。常常下了朝後,一個人在書房中不發一語,惹得那些有事參奏的大臣進退維谷,看著太傅臉上的風雲變幻,只恨不得自己從未踏足書房。
有那懂得鑽營的,使了銀子想要打探太傅的身邊人,試一試太傅妖風的風向,偏偏身邊伺候的都是嘴嚴懂規矩的,不論問什麽都是一問三不知,摸不清太傅究竟是哪裡不順心。
阮公公立在一旁,整日的也是吊起十二倍精神,提心吊膽地一旁伺候著。
其實太傅不對勁的緣由,他倒是猜出了一二。
那日太傅從暖閣猛力踹門而出,他是親身一旁看著的,也不知那小皇帝是不是在暖閣裡不知天高地厚地替安西王那個逆賊求情,觸怒了太傅大人,惹得衛侯如此生氣。
要真是這樣,小皇帝可真是不懂眼色了。雖說太傅一直對皇帝不冷不熱的,可是這次的雷霆之威尤勝以往。就算是聽說皇上高燒不退,也不肯捨下情麵,盡一盡人臣的義務,去瞧上一瞧。
可要說太傅真是動了怒,要給皇帝些苦頭吃,也不大像。
前幾日,太傅聽聞皇帝一直胃口不佳,瘦了一圈時,突然起了散步的念頭,繞著皇帝的寢宮走了半響,又滿臉陰雲密布地出了
宮。
回頭第二天,又派人從府裡送過來北國特意進獻給太傅的厚禮–幾只百年雪參,讓他以內侍監的名義送入到皇帝的宮中,却不準跑腿的多嘴,說出這本是太傅的心意。
阮公公長嘆了一口氣:唉,太傅這是走的哪路亂棋,恕他才疏學淺看不透啊!
不過要操心的事兒太多了,這不,國庫豐盈了,那些老臣們的忠心也開始如沐雨的萌芽,開始蠢蠢欲動。
小皇帝眼看著就要十六了,該是選妃大婚的年齡了。可是這正宮的人選還沒有著落,等到確定了皇后的人選,最起碼得讓宮裡的教養嬤嬤再教導個一年才能入宮與皇帝完婚。
這皇帝的婚事,還真是略趕呢!
其實也不是這主管選拔的戶部憊懶瀆職,皇宮裡本來就是缺了個太后,沒有主事的皇家長輩。加上諸位大臣們都心知肚明,那皇帝不但是個天殘,還是個跑不了的廢帝,哪位大臣的千金如此想不開,會想著進宮陪個太監皇帝送死啊?
提議皇帝大婚的那位,保準被滿朝的武口水淹了。
偏偏真有劃不開這個拐的。本來被勒令在家的吳大儒,吳閣老閒著沒事,在家中憋著勁兒寫了本聲情幷茂的奏摺,懇請太傅張羅一下皇帝的終身大事。
這種吃飽了撑的摺子,太傅一向是連看都懶得看,直接扔到桌子下的竹筐裡等著運出去燒火的。可那日偏偏剛扔進去,又用長指從竹筐裡捏了出來,看了又看,便叫來了戶部的侍郎,讓他清查一下各府的適齡小姐,準備替皇上一次性選出個三宮六院。
戶部接到了太傅的示意,自然是心領神會,抖擻著精神搜集了個各府小姐的生辰八字,又帶著畫師去各府臨摹畫像。
太傅當初交代得仔細:別的好說,畫像時一定要把眉眼身材都畫準了,要是哪個畫師敢學那貪財的毛延壽,將個美嬌娥賽昭君畫得不堪入目,那就全家打包兒,自個去刑場送腦袋吧!
畫師們被耳提麵命後,也知道那太傅是何等人物,嚇得任各府的大人包再多的銀子,懇求著將自己的女兒畫醜些,都視金錢若糞土。
一時間,家中有貌美千金的府衙都是哀聲不斷,將那惹事的吳閣老三代家譜駡得厚實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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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畫像便呈到了太傅那兒。
太傅是個納慣了妾室的,挑起女人來也別有一番獨到的眼光。阮公公在一旁掌著燈,看太傅檢出的畫像,可是越看越不對勁兒,真是眼皮子直跳。
乖乖!這都是哪些府裡的千金,不是臉上的黑痣大得像滴了墨汁,就是腰身粗壯得如百年老樹。
那天仙的美人也有很多,偏偏衛冷侯大人視而不見,絲毫不憐香惜玉,粗魯地甩到一邊。
最後,左右斟酌,總算是挑揀出四個醜得不分上下的小姐畫像,又召開了繪像的幾位畫師,問道:「這幾個畫得可是屬實?」
畫師們連忙跪在地上誠懇地說,這幾個其實還是筆墨潤色了一番的,其實這幾位千金本人比畫像還要再過分那麽一些。畫師們絕對是謹遵太傅的教誨,絕不敢將美人畫醜半分。
太傅滿意了,讓畫師們退下後,衝著阮公公說道:「明兒個,把這些個畫像呈給皇上,聖上也是到了該有佳人相伴,合奏琴瑟之鳴的年歲了。可著他的心意,看中了哪個,哪個就是正宮娘娘了。」
阮公公小心地接過幾軸畫像,心裡一苦:先前挑選妃子,都是美得各有千秋,讓皇帝挑花了眼兒。
可這位可憐的大魏皇族第四代玄孫可倒是省了思量琢磨,這四副濃墨重彩的畫像一路看下來,直接能賞瞎了一對龍眼。
果然,那畫像呈到皇帝面前時,一向微笑淡然的聖上,睜著畫像,半天都沒攏住那張小口。
聶清麟覺得,自己還是有欠考量,低估了傲氣冷然的太傅心胸。原以爲那暖閣的過節,這麽多時日平靜無波,應該是翻過去了。
沒想到太傅大人居然如此記仇,「忠心不二」地牢記了她的那句「與中意的女子合奏琴瑟之鳴」,一下子就弄出這麽多恨嫁的妹妹。
若是她真是男子倒還好說,娶妻當娶賢,就算是貌醜些,又能怎樣?醜無鹽也是個難求的賢後,自然是舉案齊眉共譜佳話。
可偏偏她也是個女兒身啊,這些弄進來的三宮六院豈不是要守活寡不成?
看著這些「各有千秋」的畫像,聶清麟心裡不禁感嘆:妹妹們,朕知你們恨嫁心切,但朕真是力不從心啊!豈可耽誤你們的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