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孟逢的指尖敲在茶色桌面上,著落力度一點一點加重。
經過的服務員恪守著良好的職業道德,不加以探詢,但不經意瞟來的視綫難免夾雜幾分好奇。
半分鐘後,孟逢適時出聲:「差不多該停了。」
尤好抽抽噎噎:「我……」
他抬指將面紙一推,推到她面前。她垂頭,抽出紙巾,一邊擦眼泪一邊停不下啜泣。
「除了哭,你還能不能幹點別的?」孟逢懶懶凝著她。從在停車場前攔下他開始,到被他帶來這間咖啡廳,她一直在哭,途中就沒有停過。
虧他特地讓司機先把兩個損友送走,給她時間說。他就納了悶了,這姑娘也太能哭了點,哪來那麽多眼泪?
「我,我也不想……」尤好止住泪意,極力平復起伏的氣息。
孟逢懶得和她談這個,更換話題:「所以,你來找我就是爲了你學校裡那檔–」稍作半秒停頓,他接上,「那檔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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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說「蠢事」,給她留了點面子。什麽亂七八糟的,光是聽他都覺得荒謬。他孟逢是什麽人?又不是沒見過女人,哪可能對這麽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下手。她學校裡傳的那些流言,簡直莫名其妙。
尤好點頭:「我們班主任和校長私下找我談過話了,問我這個事情。」
孟逢清俊的臉上閃過一絲嘲弄,「你讀的什麽學校,人人都這麽閒得慌?」
「不是的,我們學校……」尤好瞥他一眼,飛快移開視綫,「很好的」三個字說的極其小聲。
「得了。你想我做什麽?」孟逢不欲再廢話。
尤好被他突然給予的選擇權弄得一懵,楞了楞,不由得陷入思考。
要他做什麽?
她想得認真,桌對面孟逢一言不發,執著小匙在咖啡杯裡攪動,默然打量她。
平心而論這個小丫頭片子長得確實不賴,不然第一次見面他也不會多看了好幾眼。
那天外出視察工程,經過南郊小鈴村–君誠實業準備開發那片,然而搬遷工作却遲遲沒有完成–他最煩手下的員工不會辦事兒,順道路過决定一探究竟。
尤好當時正坐在家門口,君誠的負責人、工程承包方的人、還有小鈴村的村委會成員,圍著她在苦勸。她一言不發,只一個勁兒地哭。
最後一家釘子戶,就是這個還在讀高三的小姑娘。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君誠已經開出了極好的條件,甚至私下裡跟她協商,除了新房,搬遷款可以多給百分之十。這麽優渥的條件,換做別戶人家早就忙不迭點頭答應,這個讀書讀傻了的小姑娘偏偏怎麽都不肯鬆口。
獅子大開口的情形孟逢見得多,早年剛接手公司不是沒在基層待過,處理這種事自有一套經驗。
他西裝整潔,氣勢凜凜,在村委會成員們勸導的聲音中悠悠然邁進院子門。
被一群人圍在中間哭的小姑娘聽見動靜,抬頭朝他看了一眼–
就那麽一刹,孟逢的步子頓了一頓。
她長了一張過分漂亮的臉,迎著院中裹挾浮塵飛舞的光綫,就那麽闖進眼裡。再一看,那張雪白細膩的巴掌小臉泪痕遍布,水靈靈的雙眼通紅,哭得梨花帶雨,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一時間甚至讓孟逢生出了一種錯覺,仿佛他和這一群員工,全都是作惡多端的奸惡之徒。
進門之前,助理就將這最後一戶的情况跟他交代了個清楚。這老房子的主人原是一對老夫婦,帶著一個孫女過活,前兩年雙雙過世,房子就到了孫女名下。
尤好就是這個孫女,她是個高中生,自爺爺奶奶離世之後,由表親照看。平時住校,周末或是節假日則去表親家住。
老房子已經空置許久,但因這是爺爺奶奶留下的,對她來說意義非常,若是尤好未成年倒罷,偏她已經過了十八周歲,於是造就了這僵滯的局面。
本是打算來硬的,須臾間,不知爲何變了主意。孟逢自己也說不清,或許是她看著太可憐,總之他頭一次如此耐心,在她身上花費了將近一整個下午。
最後,總算是圓滿解决。
她的表親到場時,已經是傍晚,天黑沉沉,月亮被遮住一半,稀疏的星點不足以照亮那漆黑。
尤好非常難過。孟逢到院子裡抽烟,看見她站在側邊的屋檐下,墻邊還有鄰居架起的晾衣竹竿,搬離前忘了撤走。
那當下,她哭得沒有半點聲音,只聽到輕微的吸氣聲,斷斷續續。像如水月光,聽得人心裡凉凉一片。
孟逢手裡夾著烟,半晌忘了抽。
後來會讓助理留號碼給她,告訴她在搬遷徹底落實之前,有事可以聯繫他們,也許就是因爲這個原因。
因爲那道在昏暗夜色下,難過哭泣的纖瘦側影。
……
思緒從不久前回到眼前,孟逢出聲提醒已經思索許久的尤好,「想好沒?」
「……啊?」尤好驀地抬頭,略帶受驚,很快鎮定下來,「想好了。」
孟逢皺了下眉,很多時候,他覺得她真的十分具有欺騙性,明明長著一副嬌艶外表,却時常表現得純粹又無害,讓人分不清到底哪一樣才是她。
他微微移開視綫。
尤好沒注意那些細節,她找他,爲的就是澄清。那天在老房子碰過面後,散場時爲了表示善意,負責人提出開車送她的表親回家。
她趕著回學校上晚自習,和他們不順路,本想自己搭公車,不想孟逢的助理却突然過來,說是可以搭她一程。她圖方便於是就答應了,想來現在也有些後悔,如果當時沒坐他們的車,也不會在下車的時候被學校的同學拍到。
幾天前的照片這兩天突然被發到學校貼吧裡,相關帖子層出不窮,不到兩天時間滿校學生都在議論。今年學校還要評優,尤好就這麽成了撞上槍口的糊塗蛋,被叫到辦公室接受重點詢問。
「我想孟先生,和我去一趟學校。」尤好忐忑瞥他一眼,斂下眼眸,略帶沮喪:「如果因爲這個影響學校評優,我可能會被記過……」
什麽叫人在教室裡坐,鍋從天上來,這就是了。
「你要我跟你去解釋清楚,證明你沒有?」孟逢挑眉,不等她再多言,起身理了理衣襟。
尤好楞楞看著他朝外走,他到了門口回頭,她還坐著沒動。
他道:「楞著幹什麽?」
尤好心裡是忐忑的,來見孟逢,有種說不出的緊張。此刻他欣然應允,思維反倒有點遲滯。
「來,來了!」回過神,她連忙跟上孟逢。
車往學校開,第二次搭他的車,心情全然不同。
事情却比尤好想像的順利,助理全權代表孟逢,見到了她們學校的老師和領導。一番溝通,條理清晰,作爲時常接待這個總那個經理的商場老油條,助理氣場十足,不多時會面的辦公室裡就充滿客套又熱絡的聲音。
不知是不是孟逢授意,助理忽悠人的本事挺强,在場人很快接受了孟逢和尤好「遠方表兄妹」這一關係。
尤好聽得一楞一楞,看著助理眼睛都不會眨。
聊到最後,大人們將她支開,讓她先到辦公室外等候。接收到助理許可的眼神,她沒多問,乖乖走出去。
時值第一節 晚自習結束,連西西收到尤好發的消息,從教室狂奔跑來辦公樓。
「怎麽樣?!」一停下,連西西氣都沒來得及喘勻,「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了?」撫胸口平復氣息,補充一句,「對了,晚上的假我幫你請過了,不會記缺勤!」
尤好任好友抓著手,簡略講了一遍經過。
「那個你說的什麽孟先生,他沒來啊?」
「沒。」尤好搖頭,「他在車上。」
連西西撇嘴,「架子真大。」
「沒有啦,其實他……」尤好動了動唇。
孟先生,人挺好的。至少她是這麽覺得。這件事對她來說,是有可能影響到學業的大事,但對他那樣一個日理萬機的生意人而言,估計也就沙粒般大。
他本可以不管的,但他還是抽出時間走了這一趟,爲她這麽個只見過一回面的陌生人。
不管怎樣,尤好很感謝他。
第二節 晚自習上課鈴響,連西西不得不趕回教室。
只剩尤好繼續孤零零站著。幾分鐘後助理被主任和副校長送出來,副校長嚴格但溫和地對尤好訓話,尤好不敢說別的,連連點頭。
直到被助理帶著糊裡糊塗走出校門,尤好才想起來問:「黎、黎助理,事情……」
「都講清楚了。」黎助理道,「貼吧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帖子,你們學校的老師會聯繫貼吧學生管理進行删除。」
尤好楞了兩秒,忙不迭道謝。
兩人邊說著,走到車邊,各自拉開車門坐進去。孟逢在後座闔目養神,聽見開門動靜的下一秒,嗅到一股清清淡淡的甜香味。
睜眼,就見尤好坐到身邊,姿勢端正,拘謹萬分。
「解决了?」他懶懶抬眸。
黎助理簡略答覆。尤好咽喉,小聲跟他道謝。
「你說什麽?」孟逢挑眉。
「我說謝謝……」
「大點聲,聽不見。」他盯著身旁的小姑娘。那白嫩的脖頸,怕是一掐就要擰斷,太細了。
尤好臉上升騰起淺薄的緋紅,加重音量重複第三遍:「……謝謝您!」
見她窘態畢現,孟逢似是笑了下,未做應答,扭頭看向另一側窗外。
黎助理適時出聲:「尤小姐去哪?回家嗎?地址是?」
尤好驀地反應過來,慌忙擺手,「啊,啊不,不回去!我還要上晚自習……」
「那你上來幹什麽?」孟逢眯眼。
「我也不知道,就跟著,就出來了。」她低聲答,聲音細若蚊蟻。
孟逢無言以對,在助理遮不住笑意的眼神中,尤好逃也似地下車。臨走前,還在車窗外向他們鞠了個躬致謝。
她的身影漸漸跑遠,司機開車,不到半分鐘,孟逢餘光一瞥,見身旁座椅上有個東西。
拿起一看,是張學生校牌,照片裡的尤好扎著高高的馬尾,露出白白淨淨一張臉,鵝蛋形,小巧又秀氣。額頭飽滿乾淨,細碎的小額發顯得她有幾分稚氣可愛。
估計是剛才從她的外套口袋掉出來的。
猶豫幾秒,孟逢皺著眉開口:「掉頭回去。」
黎助理疑惑回頭,瞧見他手裡拿著的那張校牌,心下了然。
車沿路開回尤好學校門外,黎助理正要打電話給尤好,錯眼瞥見她的身影就在路旁。
孟逢也看見了。
尤好站在校門左側的拉麵店門前,攤子被老闆支在屋外,碩大的木板牌子立在地上,第一行寫著「加牛肉,五元」,第二行寫著「加肉絲,三元」,末行則是「加青菜,一元」。
站在攤邊,尤好似是糾結不定,許久才指了指那一大盆煮得顔色深重的牛肉片,然而下一秒馬上又反悔,說了句什麽,躊躇著指向另一個盛著肉絲的大碗。
夜色下,鍋裡的熱湯飄著裊裊熱氣。她看著牛肉的眼神,寫滿了垂涎和依依不捨。
孟逢看見她咽了咽喉,仿佛能聽到犯饞的聲音。
一瞬間,像是聞到一股清淡的甜香,他忽然也生出一種饑餓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