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聽到琅王問了一聲配不配,瓊娘只想衝著他遠山般孤高的眉眼來一聲「呸」!
前一世裡,柳家將瓊,是瑤池聖蓮般的人物。就算京城裡最浪蕩的公子,也不敢在端莊的大家閨秀面前輕薄妄言,洩了自己的底蘊。
所以她的丈夫尚雲天在臥房裡都不好意思對她太過輕薄。可是現在,她卻被個只見幾次面的男子拽進懷裡貼耳說話,登時氣得臉頰緋紅,但是這男人又不是一巴掌能打回去的。
只能深吸一股氣,努力平復怒氣,跟他「好商好量」一番。
不過美人頰邊的緋紅,看在楚邪的眼裡,卻是情竇初開的嬌羞,勾人含怯的欲迎了。
這幾日,他雖然沒有進京,可是因著年幼時在京城陪皇子們在御書房讀書三年,結識了些許志趣相投的玩伴,便參加幾場京郊各家別院裡的宴會。
品酒會友之餘,也聽到了關於柳家影影綽綽的傳聞。大約是柳家的千金原來竟在襁褓時抱錯,最近才算是換回來。
許是怕換回來的正宗柳家千金沒見過世面,乞巧節時入宮叫皇后瞧不上眼的緣故,這兩日柳家夫人特意命自家的大公子帶著這個新換回來的妹妹出席各種宴會。
不過讓眾人意外的是,這個據說是小戶人家撫養的柳萍川小姐居然也不差,待人接物的儀態落落大方,通身衣服款式是世面上看不見的雅緻。引得愛美的夫人小姐爭相詢問,一問才知,那些個衣物是柳小姐自己琢磨裁製出來的。
另外柳萍川的文采不錯,最近編纂了一本《清溪詩集》,裡面的詞句清麗婉約,叫人又對這位半路歸家的柳小姐刮目相看。
在一次宴會上,柳家人將詩集分發給眾人傳看,琅王也得了一本。因著他看,新換來的這位柳小姐倒是沒有了原來的那位端莊骨子裡隱藏的潑辣,少了些味道。
原本這次進京,他有娶妻打算,心內的人選便是那位一年前遇到的嗆口椒。倒不是甚麼非娶不可的一見鍾情,女子之於他一向是可有可無,既然終究要娶一個,那不如就是這個柳將瓊了。一則將她弄在身邊,懲戒了她當年的口舌之快。二則,她的父親柳夢堂在朝中聲譽穩健,又非兵部一類敏感的要職,惹來皇帝的猜忌。有了這位岳父在朝中幫襯,對他江東大有裨益。
可是沒想到柳家竟然鬧出抱錯女兒的鬧劇。而瓊娘返回崔家,他堂堂江東王,萬萬沒有娶一個小鎮商家女的道理。
但是準備送往柳家的求婚書帖倒也作罷。那新換回來的柳小姐雖然極力展示大方,骨子卻透著股小家子氣,叫人生厭。不知為何,她似乎很懼畏他的樣子。當柳家那位大公子柳將琚將詩集送到他手時,那位柳萍川的臉色都變了。
這倒是引起了他的些許好奇,隨手便翻閱一下。沒想到一下子看到了故人曾經做出了詩句。
據柳家人說,這是小姐新近做出的詩集。可他偏巧一年前在獵場的渡口邊就聽人吟誦過。
猶記得當時大雨如注,那位將瓊小姐身披的蓑衣都溼透了,卻直愣愣地望著大雨發神,全然沒有了在獵場罵人的飛揚神采。
就在他以為小姑娘被雨水澆傻了的時候,她卻突然開口吟詩,而且字句推敲,相當認真,單是那句「蓑雨透衫人不歸,斜陽野渡幾徘徊」中的蓑雨,便改了三次,在「亂雨、狂雨、蓑雨」中,反覆吟誦最後敲定下來。
就是因為小娘當時的認真專注勁兒,才讓他對這矯情的詩句印象深刻。
哪裡想到,一年之後,那渡口冒雨吟誦的詩句卻出現在了別人的詩集上。也不知這位新回府的柳萍川小姐是不是當初在芙蓉鎮街口賣糕餅時,詩情大發想出的婉約麗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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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再看懷中小娘頰邊緋紅,便有了讓人憐惜的楚楚。就連這小娘用力推開他,跌坐在一旁無狀,也不那麼叫人惱怒了。
「你怎麼不問我這詩集的出處?」他附身向前垂眼望著她道。
瓊娘跌坐在一旁,目光正落在合上的詩集封面上。同上一世一樣,依舊是清溪居士的署名,不過可能是個人的喜好不同,封面和詩集書頁裡驟然多出了不少仕女插圖,顯了些俗氣,彰顯出詩集的主人已經改朝換代了。
柳萍川看來立志要成為一代才女,略微不擇手段,連抄襲他人之作的事情也能做出,而柳家的父母未見阻攔,看來也是出了不少力氣幫她整理自己先前留下的練筆詩作……
現在琅王一臉看笑話似的問她,當然是想要看她被人頂替了的羞憤填胸。可是瓊娘問了問自己,還真是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才女的名頭在庶民一日三餐顛簸的日子裡,半錢不值!柳萍川喜歡,自拿去用好了。她現在一心只想著自家的店鋪,將來日進斗金,可比出什麼沽名釣譽的詩集要實惠得多。
琅王看著她慢慢說道:「你昔日的家人到處傳送這些個詩集,說是柳家的那位大小姐所著……」
瓊娘依舊面色不改,淡然地打斷了琅王道:「奴家現在不好這些風雅之事,詩集一類也與我無旁的干係,有人喜歡這些幼稚詞句,自印去好了……只是……王爺英偉,當是昂揚男子,既然與我父母說好讓奴家來做廚娘,想來是不會再朝令夕改,五錢銀子還要奴家兼得旁的差事……」
她這般不卑不亢,全然不把被抄襲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氣度,還真是出乎琅王的意料,又聽出她話裡有奚落之意,當下拉著長音問道:「本王要你兼了什麼差事?」
瓊娘重新跪好,慢條斯理道:「像這坐臥君懷,玉手被執握的雅事,本該是王爺府裡夫人侍妾的本份。奴家不才,慣做了粗活,滿身油煙,五錢銀子,也買不起香粉玉脂保養,若是不慎,粗手磋磨了王爺的貴手便不美了。」
琅王覺得自己方才覺得這小娘淡然,當真是大大的錯覺,那話裡的刁鑽,依舊是獵場裡的潑辣才是。天生市井口的頑劣,難怪回到崔家適應得這麼快,拎著晾衣杆在河沿上追著男子打。可笑他當初竟有娶她之意,這般品行哪裡配做王府的正頭王妃?
當下拖著長音問:「不知我廚娘的這份抱怨,是嫌兼的差事太累。還是嫌棄銀子少,要漲工錢買香脂滑手啊?」
瓊娘話既然點到,自然是抿嘴不答。
琅王舒展長腿,倚靠在一旁的靠墊上冷笑一聲:「做的甚麼吃食,也有臉開口漲工錢?」
「口味可有不對?還請王爺指正!」瓊娘聽聞此言,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似的,眼睛都瞪大了,全然不似方才聽聞詩集被炒時的淡然不屑。
琅王又冷哼了一聲:「這鴨為了快熟,破開蒸的吧?蒸汽盡卸了稻草香味。那糕和麵醒的也不夠時辰,咬著有些發硬……敢問崔小姐是拿本王當街頭的食客糊弄,還是對剋扣你銀子賠償車錢心懷不滿?」
瓊娘那點心思竟然全被人看破了,更沒有想到這位王爺果然是位老饕,竟然能品酌出短缺何處。當下真心實意的羞愧了起來。其實她方才在小廚房自用時,也感覺到了口味的欠缺。自己準備拿來安身立命的本事,卻在王府裡因為一時懈怠破了功,還被人說教,真有種當年在女學裡被先生拎提訓斥的羞恥感。
待得琅王說起那道冷盤的不是時,瓊娘急喊一聲等等,順手拿起了書桌旁放置的紙張與毛筆,沾著墨汁寫下蠅頭小字記錄下新主子提及需要改進的地方,那股子認真勁兒叫申斥之人不覺氣悶。
單論起規矩來,這位崔家的小娘似乎還沒適應自己的新身份,往常高府裡的小姐做派依稀可見。
若是旁人,單是敢從他楚邪的桌子上摸紙的行為,就要打斷十根手骨。
可是話湧到嘴邊,又慢慢嚥下去了。琅王似乎有些捨不得打破這書齋裡的片刻寧靜。玉人伏案,一綹長髮沒有被髮簪固定,半垂在了胸前,彎長的睫毛隨著筆尖起伏微微顫動。
一種久違的異樣感覺湧上心頭,就像一年前的那場雨天,他看著一位麗人在渡口的滿江雨煙中,痴痴地伸出纖指,接住雨露點點……
可就在這時,書房外有人稟報:「啟稟王爺,雍陽公主又來了,門衛攔不住,已經直闖進前院了。」
說話的功夫,一陣嬌滴滴的聲音喚著琅王的小字傳了過來:「忘山哥哥,看你養的那些個刁奴,竟然敢阻攔本宮!」伴著軟語陣陣,一位高鬢長裙的少女直闖進了書房中來。
本來還面露笑意的公主,待看清他矮桌旁跪坐的瓊娘時,臉色頓變,眼淚聚集,潸然淚下道:「她是何人?你……你又納了新的侍妾?」
跟在雍陽公主身後的,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也見到了正擡起頭來的瓊娘,登時也眼睛瞪圓了道:「妹妹!你怎麼會在此處?」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瓊娘昔日的大哥柳將琚。
雍陽公主原本是要興師問罪,可不曾想身後護衛她出宮的禁宮侍衛長——柳家的大公子卻喚那小娘子為妹妹,當下也啞了音,準備聽個究竟。
琅王看著柳將琚略顯激動的直盯著瓊娘看,心裡登時不大暢快,便對瓊娘道:「本王有客,你且先下去吧。」
瓊娘在此間陡然見到昔日兄長,心內也是百感交集,她前世與柳將琚也算是兄妹互相持愛,但是因為兄長年紀大了後,自有自己的玩伴,不大回府的緣故,並不像別的兄妹那般親暱熱絡。
而自己當初離開柳家的時候,這位兄長大約也是不在府中的,應該是去參加御林軍的營訓去了,若是他在……
瓊娘沒有再往下想,想起那本子易主的詩集,她突然想到,柳家人一定不希望自己這個崔家女攪了柳萍川的才女之路。
當下只當沒有聽到柳將琚的問詢,低頭快步走了出去,與昔日的兄長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