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很久之前, 濟王就知曉儲竺背後另有主子。
久到什麽程度呢?
早在新帝登基不久,儲竺斷言束水攻沙之策不妥, 黃河必將决堤, 言語間隱隱煽動他不臣的時候。
濟王當時就對此人起了疑心。
濟王宮是他的多年地盤, 他要查一個人, 沒有查不到的。
很快,儲竺傳信的渠道便被他探知,其背後主子影影綽綽指向安王。
不過濟王幷沒有什麽動作, 他倒要看看這賓主二人意欲何爲?
答案一步步揭曉了。
濟王却還是一直沒有處理這個儲竺。
起兵造反, 他確實不忿龍椅上那個一朝得志的皇帝;起兵的藉口「先帝密信」,還有那枚恰到好處的私印,一路揮軍向北。
他對儲竺言聽計從,那是因爲他恰恰需要。
安王準備的還挺全面的,取用就是, 省了他多少功夫?
後續幾年,他和安王距離甚遠幷無利益牽扯, 不涉及背後主子, 這儲竺出謀劃策還挺好使的, 他就留著, 作迷惑安王或以後之用也不錯。
很可惜的是, 聯盟以後,還沒等濟王發掘到儲竺的新用法, 對方却先一步欲先狠陰他一把。
「上佳陳兵之地?可攻可退, 自有妙處?」
濟王冷嗤一聲, 掏出絲帕,擦拭乾淨雪白匕刃上沾染的血迹,「唰」一聲還匕入鞘,將污帕扔在儲竺死不瞑目的屍身上。
「子明嗎?」
濟王也聽見外頭的聲音,揚聲道:「快快進來。」
他快步往前,營帳一掀,被守帳親衛扶住的楊舒臉色蒼白,他蹙眉:「子明你有傷在身,如何不好好養傷?若有要事,打發人來尋孤就是?」
此等待遇,真極爲親厚,楊舒目露感激,只是他面上焦急未减半分,「殿下!那儲竺或……」有不妥!
只楊舒話未說完,餘光忽見外帳上首大案側躺了一個人,看不見上身,但那褐黃衣裳,却正是今日儲竺所穿。
一泓殷紅,正緩緩沿著暗脚流淌下來,鼻端是濃腥的鮮血氣息。
楊舒一怔。
「子明勿驚。」
濟王已見楊舒視綫表情,他無聲揮退親衛,自己親自扶著楊舒往裡行去。
「儲竺這厮,乃安王早年安插在孤身邊的細作。」
濟王扶楊舒坐下,自己也落座,儲竺屍身就在一側,他冷冷瞥了眼。
「安王設下奸計,欲引孤陳兵左翼。」
雖不知安王具體計策,但基本能斷定欲以犧牲徐州軍爲代價的,「此人已不可留。」
「孤殺了他。」
輕描淡寫一句話,其實濟王本不是多好脾性的人,親手刃之,也算一解容忍此人多年在眼前蹦躂的氣悶。
只是解氣過後,却還有難題。
「此人不得不除,只除了以後,那安王必會警覺。」
濟王恨安王歹毒,安王警覺,本無兄弟情的二人隔閡越來越深。濟王倒不在意安王,但他清楚,這狀態對目前盟軍是很不利的。
隱隱生憂,哪怕盟軍目前兵力雖仍略勝於齊王。
長長籲了一口氣,濟王眉心緊蹙。
進疑無路,也退不得,深想教人焦躁暗生。
濟王剛想問問楊舒看法,不想楊舒先說話了,「殿下,我方才正欲告知您,這儲竺或有不妥。」
濟王一詫,這事很隱秘,就他和經手的心腹知曉,餘下幕僚大將無一得訊。
楊舒是怎麽看出來的?
「就在方才,有人給我送了一封信,上述儲竺不軌。」
濟王這就真大驚了,不過不等他急急詢問,楊舒已從懷裡取出兩封信,一封開啓,一封火漆完好。
「此信乃我姨表兄弟邵柏所書,邵柏乃齊王妃之弟。」
楊舒坦言,半點不隱瞞:「信內言明儲竺不妥,內裡還夾了一封信。」
他將兩封信就呈上,「邵柏言,此信,乃齊王親書於殿下。」
濟王已神色肅然,垂目盯著那兩封信,不看印鑒,他也把魏景的筆迹認出來了。
他緩緩接過兩封信,先看了邵柏那封,是表兄弟之間的叙舊,涉及儲竺,另外還讓轉呈一封信。
濟王定定看著第二封信,片刻拆開,一目十行。
「殿下?」
兩張信箋,濟王快速看罷第一張翻頁,盯著第二頁久久,神色晦暗不明,楊舒不禁輕聲問。
「齊王,欲招降孤。」
濟王一語罷,賓主二人對視一眼,俱不語,室內久久沉默。
楊舒體力不支,不得不倚在靠背,心緒轉動却一點不慢。心中隱隱猜測被證實後,他迅速將利弊及齊王徐州都細思了一遍,這才問:「殿下,您意如何?」
不得不說,齊王的這封招降信,給了他們一個新思路。
但濟王同是先帝之子,逐鹿中原至今,或許他寧可戰死,也拒絕稱臣。
楊舒輕聲道:「若殿下無此意,回信拒了此事就是,楊舒不才,願誓死追隨殿下!」
中氣不足,聲音發虛,但語意斬釘截鐵。
濟王頗感欣慰,輕拍了拍楊舒肩膀,「子明之心,孤自知。」
他再看信箋一眼,目光複雜,問:「子明,此事你是如何看法?」
楊舒什麽看法?
其實,濟王和安王隔閡越深,盟軍兵力最雄厚的兩位,在看見儲竺屍身的那刻,他也是憂慮隱生的。
齊王太强了。
「盟軍可勝不可敗,徐州如今兵力不足二十萬。」
他只輕聲說了一句。
此次聯軍,濟王也傾盡全力,徐州內僅存三萬守軍。偏先前突圍大損,如今營中徐州軍僅剩十五萬。加起來也就是十八萬。
一旦盟軍大敗,哪怕徐州軍一員不損,僅僅這十八萬將士,是要如何阻擋住齊王雄師步伐?
其實如果濟王願意爲臣,此時投齊王,是一個非常好的時機。
楊舒說的,濟王其實都懂。
久久沉默後,他道:「孤要想一想。」
濟王吩咐親兵將楊舒扶回去。
大帳內的燈火燃了一夜,端坐楠木大案後的人影映在屏風上,一動不動。
一夜似乎很長,但又似乎很短,徹夜不眠的不止一人。
當天際泛起魚肚白,濟王「霍」一聲站起,親自研磨揮毫,寫了一封信。
他大步去了楊舒帳篷,將信遞給也未曾睡過的後者。
楊舒接過:「殿下?」
濟王長籲一口氣:「也罷,當初起兵,全因不服那小人得志的魏顯罷了。」
若換了嫡出兄弟,捫心自問,他服氣。
也罷,他麾下忠臣將士隨他出生入死至今,爲他們留一條生路,也算全了這份情誼。
濟王抹了抹臉:「你把信交給那人就是。」
……
濟王回信到了。
他願降。
兵不血刃,張雍範亞等人擊節相慶。
「好!」
魏景也叫了一聲好,道:「傳信濟王,讓他近日即可率徐州軍投之。」
……
魏景方安排扎營之地以及後續各種觀察事宜不提,至於傳給濟王的信,還隱晦表示,若時機適宜,可先建功。
濟王已將此事和麾下臣將說了,衆人難免若有所失,但能和平解决徐州危機也是很好的,主公决定,他們自是遵從。
調整好心態後,許嶂等人也說,若有機會,可先建功作投名狀。
濟王納了,不過隨著他使人細細查探,却發現安王周洪二人對他的防備又悄悄提升了一級。
自從他和周洪等人爭執後,盟軍營內防務開始隱隱防備彼此。近日再次調整,大約是東峪口計策之後的。
濟王冷嗤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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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索性不再尋空隙,收回不動聲色打量四周的視綫,隨意譏諷同行的王吉幾句,轉身就走。
誰料走了一段,却碰上衛詡陳昂徐蒼等人。
他暗呸了一聲,現在看安王一方的就厭惡,尤其是那個衛詡,從來不見禮,腰板挺得比他還直。
陳昂徐蒼等人施禮,爲防打草驚蛇他冷冷叫了一聲起,甩袖走人。
「這濟王,脾性比平日還大些。」
不過合圍戰之後都是這樣的,陳昂也不奇怪,和身邊的徐蒼嘀咕一句就算。
衛詡神色不變,淡淡收回視綫,轉身就走,陳昂等人忙跟上。
「行了,建不建功,想來也無甚區別。」
濟王想得明白,魏景得了天下,肯定不會再讓他坐擁十幾萬兵馬的。建不建功,其實還真沒啥差別。這事讓對方煩惱去就是,他懶得理會。
已悄悄準備了兩天,是夜,濟王下令,徐州軍悄悄整裝,趁夜色迅速離營。
……
徐州軍自己就駐滿一個東大營,開了東門而出,說走就走,無徵兆,自然不會遇上任何阻滯。
十五萬大軍一出營就是急行軍,全速前進直奔齊軍大營,天明前抵達。
魏景親自出迎。
天際一輪紅日衝破地平綫,金紅陽光耀目,打馬而來的青年將軍形容英偉,威儀赫赫。
時隔多年,再次見到這個嫡出弟弟。
記憶中那一絲少年之感已悉數褪去,英俊的面龐上眉眼却依舊熟悉。
濟王有一絲恍惚,其實傅皇后對他也沒什麽不好的地方,他那父皇要給他好封地,嫡母也幷未有絲毫异議。和嫡出兄弟雖不親,但也無惡感。
一別多年,生生死死。
教人百感交集。
雙方交匯,他率先翻身下馬,和身後諸臣將一起,單膝下跪。
膝蓋真真實實觸地以後,其實發現也沒想像中那麽難,心中有什麽徹底落地,濟王重重籲了一口氣。
「愚兄見過主公!」
和濟王不同,魏景心情幷沒想像中這麽好,全因濟王那張臉,這種酷似中平帝的九成的臉驟然在眼前出現,真教他一陣胸悶氣短。
但也不至於分不清誰是誰,那些許厭憎的情緒很快被壓下,魏景翻身下馬,俯身親自將濟王扶起。
「你我兄弟,何須多禮。」
一人一句,名分定下,冰釋前嫌。
魏景叫起所有人,季桓張雍等人也大笑上前,將楊舒許嶂等濟王臣將扶起。
互相介紹,笑語相待,十分融洽,齊王方的熱情,很是讓濟王臣將大鬆了一口氣。
看來歸降,也是不錯的。
季桓是直奔楊舒去的,他對這年輕人很感興趣,從前是敵手,現在歸一營了,正能好好交流一番。
寒暄幾句,在後頭的邵柏已經竄上來了。
「表兄!」
見了邵柏,楊舒萬年不變的清冷微笑這才一變:「二郎。」
「都這麽高了。」
他激動,眸中隱隱泛起泪光,撫了撫邵柏的肩頭,滿目欣慰,忙關切問:「你阿娘可好?阿姐呢?」
楊舒察覺到,在邵柏衝上那刻,有一道銳利的目光掃過來。
是齊王的。
其實關於齊王妃的問題,齊王在場,越過他問邵柏,有些不妥。
楊舒怕齊王對邵柏有微詞,話頭一頓,上前拱手見禮:「楊某人見過齊王殿下。」
他問:「聽聞齊王妃去年誕女,元兒可安?外甥女可安?」
元兒?
魏景心裡不大舒坦。
元兒是邵箐的乳名,他知道,常聽孫氏喚的。
他覺得乳名更親昵,曾經也欲這般喚她,只是邵箐却道,她更喜歡他喚她阿箐,元兒喚的人有好些,阿箐却獨他一人。
魏景遂捨弃了元兒,繼續喚獨屬他的稱呼。
他當時歡喜,現在依然是。
但是吧,這些都不妨礙他聽見楊舒親昵喚妻子乳名時的心裡不舒坦。哪怕楊舒也不欲表妹乳名讓外人知曉,「元兒」二字聲音壓得很低。
「她很好,姁兒也很好。」
突然想起,妻子曾說,楊表兄文武雙全,劍術頗佳。
魏景十分挑剔地掃了楊舒蒼白的俊臉一眼,暗哼一聲,小小突圍戰,傷成這樣,還文武雙全了?
真真不知從前是如何哄騙他阿箐的。
魏景愈發不滿意,不過他沒表現出來,言簡意賅說了兩句,便率衆折返。
當即設宴歡迎濟王一衆,後又命季桓親自關照安置,回到中帳,看罷突襲哨報,他提筆,給妻子寫信。
濟王投了,楊舒也跟著過來了,既是公事也是私事,怎麽也得特地給妻子說一說。
魏景長長表達了對妻女的思念,末尾簡短寫了兩句楊舒,不忘評價,這楊舒看著身手不大行,一個小小突圍戰就受傷了,都好幾天還面白如紙。
這般寫罷,心裡舒坦了些,這才裝封用了火漆,命親衛傳回去。
算了,還是給那楊舒喚個軍醫吧,以免傷重落下什麽後遺症,他不好和妻子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