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慎入
紀忱不喜歡自己的妻子。
紀忱十七歲上娶妻, 他娶妻時, 父親還是地位不穩的太子。他的幾位叔叔, 每日就想著怎麼把他父親給拉拽下來。他的祖父,似乎也不大喜歡他們。
他的妻子是祖父給定的,鄭家姑娘。
在成親前, 紀忱分析了許久,得出一個結論:他的皇祖父不想他們有一絲一毫的助力。所以, 連給他指個妻子, 都指個家世平平的。
但是,那時候紀忱拒絕不得,他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他唯一期望的是, 他那家世不好的妻子,可以有其他方面的優點, 可以彌補她家世方面的不足。她可以美貌無雙, 她可以聰明賢惠, 她可以溫柔善良……
他們也一樣可以把日子過好。
然而, 成親後,他才發現, 他之前想的一切都是奢望。
平心而論, 鄭氏容貌不差, 嬌嬌柔柔,裊裊娜娜。但是她身體不好,若不施脂粉,就是一臉病容, 憔悴可憐。
容貌倒也罷了,一些脂粉就能掩蓋。他最受不了的,是她的性子。明明出身不怎麼樣,卻一絲溫柔賢惠也無,整天疑神疑鬼,想東想西。他多看誰一眼,多與誰說一句話,落在她眼裡,便成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當然,她也不敢與他撒潑,只會對著他哭哭啼啼,百般不情願地做出一副賢良大度的模樣來。紀忱是真的受不了她。
他生母夏氏,就是一個膽子小,沒主見、慣會哭哭啼啼的。娶個妻子,也是拈酸吃醋,明明醋性大,偏要做出賢良模樣,又心有不甘,哭個不止……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不想被這樣的婦人所累。
可是,他又不能真對她們不管不顧。
她們招人厭煩,可到底是他的母親和妻子,是他最重要的女人。
紀忱只能忍著她們,讓著她們,分心神安慰她們。尤其是剛成親時,他對鄭氏更是溫柔體貼。——畢竟她嫁給了他,她也不容易。
祖父駕崩後,父親終於繼位,他被封為豫王,皇帝長子,意氣風發。
鄭氏自然而然成了豫王妃。然而鄭氏並沒有因為成了豫王妃,便端莊大方起來,依然喜好拈酸吃醋。他的王府連個略平頭正臉的丫鬟僕婦都沒有。
他也都忍了,並沒有跟她計較。因為他一旦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讚成,她便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樣來。他不想花太多的時間在這婦人身上,他可是要做大事的人。
紀忱是長子,卻不是太子。皇位將來不是他的,可他不想屈居人下,同是帝王血脈,他也想爭一爭那個位置。
紀忱尋思,有這個想法,並不丟人。他暗地裡養了不少奇人異士。——他沒有養兵的權利,但他可以換個法子,養些別的。奇人異士厲害的話,可以以一敵十,甚至是百。
無意間發現謝家九姑娘膂力驚人,能一冪籬打死一匹驚馬。紀忱心思微動,覺得可以拉攏。
可惜,他剛命人去打探,才打探出一二,就被鄭氏給知道了。
鄭氏尋死覓活,哭泣不止。
紀忱沒有別的法子了,總不能真的看著她去死吧?
好歹也是他的妻子,他還沒有心狠至此。
至於那個膂力驚人的謝九姑娘,可以先緩一緩。
他想,那個時候,他對鄭氏也不是全然不喜,還保留著一絲憐惜之情。
……
再後來,他在姑母豫章長公主的宴會上,救了一個失足落水的姑娘。那姑娘容貌極美,被他所救,與他肌膚相貼,她自覺名聲被毀,便想自殺。
他實在是沒辦法,只能承諾會對她負責。
不然,還能怎麼著呢?他救了她,也毀了她的名聲。
他隨後知道他救的姑娘姓陳,是陳六姑娘,十六歲,卻還未許親,溫柔可親,善解人意,可惜在家中不受寵,還受了不少苦。他聽說後,更生憐意。
陳家很樂意把六姑娘送給他。
商量了日子,簡單宴請了兩三好友,他把陳氏接到了後院,算作自己的侍妾。
這一回,紀忱態度堅決。——即使鄭氏以死相逼,他也沒有妥協。——他想著,陳氏也好,鄭氏也好,反正都是一條命,而且鄭氏肯定不會真的尋死的。
果然,鄭氏雖然幾次說著活不成了,卻依然病怏怏地活著。
他對這樣的鄭氏,連憐惜之情都少了。反觀新進門的陳小六,溫柔小意,體貼細緻,還常勸他多到王妃身邊去。兩相對比,他對鄭氏的情分就更淡了。
陳氏的退讓換來的卻是鄭氏的不依不饒。他不知道鄭氏心裡都在想些什麼,竟口口聲聲說陳氏設計他,是另有所圖才做他的侍妾。
設計他什麼?當日是他自己跳水救的陳氏,怎麼是陳氏設計了?
後院的瑣碎之事,教紀忱煩躁。
紀忱自認為不是沉湎女色之人,雖有妻有妾,但仍然時刻不忘自己的大業。他首先要對付的就是弟弟紀恆。
一樣是父皇的兒子,他還是長子,而父皇心裡卻只偏疼紀恆一人。彷彿只有紀恆是父皇親生的,這讓他怎麼能甘心?
重陽節登高,他安排好了侏儒刺客,準備幹件大事。——若能傷了紀恆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他會在危急關頭替紀恆擋劍。
眼看就要成功了,可惜半路殺出一個謝九姑娘,一冪籬打傷此刻,徹底擾了他的計畫。
更可怕的是,父皇似乎知道了這事是他所為。
父皇要他提前就藩。——大齊雖然說皇子一成年就封王,能有封地。但是不成文的規定都是皇帝過世後,王爺們才去就藩。
如今父皇還康健,就要他去就藩,分明是故意為之!是不想他還留在京城,還是要給紀恆鋪路!
紀忱心有不甘,卻別無他法。他只能聲稱母妃夏氏身體有恙,他需要照顧母妃,才得以暫時留在京城。
他倒也不算撒謊,他母妃夏氏確實身體不好。
父皇縱然不情願,可還是允了他暫留京城。
就在此時,太醫診脈發現他的王妃鄭氏懷了身孕。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鄭氏身子不好,又有身孕,經不起長途跋涉。他能以此為理由,在京城多待一段時間,不是麼?
也許這段時日裡,他能讓父皇回心轉意呢?或者說,他能幹其他大事呢?如果真一舉除掉紀恆,父皇難道還真能殺他不成?
除掉紀恆的話,還有他。可是若連他一併除掉,父皇哪裡還有合適的子嗣來繼承大統?——他不認為父皇那幾個毫不起眼的小兒子能坐穩那個位置。
因為鄭氏懷孕的時候挑的好,他對鄭氏也多了幾分好臉色。沒想到,他對鄭氏一和善,鄭氏就又不消停了,還仗著有孕欺負陳氏,真是妒性不改。他懶得再理鄭氏,任她去鬧。
反正她討不了多少好去。
然而紀忱很快發現,他高興得太早了。母妃身體剛一恢復,父皇便又一次提起要他就藩一事,他連推脫都推脫不得。他拿鄭氏有孕推脫,父皇輕飄飄來了一句:“那讓鄭氏先留在京城就行了。待她生產恢復以後,再去與你團聚就是。”
紀忱啞口無言,父皇寧願他們夫妻分離,都不想他待在京城,他還能怎樣?他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父皇心中地位很低很低。
甚至是他養的一干奇人異士,也被父皇或收編或遣散。
沒辦法,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紀忱只得暫時帶著愛妾陳氏與若干心腹家人前往封地,而鄭氏因為身體原因,暫且留在京城。
在封地,紀忱並沒有忘記自己的鴻鵠大志,時刻關注著京城動態。王妃鄭氏生下孩子與他團聚,他的內心也毫無波瀾。倒是父皇讓紀恆監國,氣得他摔了好幾個茶盞。
父皇不是稱病不理朝政麼?他上書請求進宮侍疾總可以吧?這可能為人子的孝心,父皇要攔著他盡孝麼?
可惜,父皇的心偏得沒邊了。長子上書請求侍疾,都能被駁回。
紀忱告訴自己,不能放棄,絕對不能放棄。他不比紀恆差什麼,差的只是出身,只是母親的不同。其他的各個方面,他都比他那個弟弟要強上很多。
他在封地每日圖謀大事,王妃鄭氏卻屢屢搗亂。有時他不過是想拉攏一下旁人勢力,她便拈酸吃醋,尋死覓活。他不止一次想,如果她不是他上了玉牒的妻子,如果不是怕麻煩,他定然會休了她。
他真是受夠她了!
紀忱曾毫無憐惜之意對鄭氏道:“妻賢夫禍少,你但凡賢惠一點,我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鄭氏聞言立時變了臉色,眼圈兒一紅,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紀忱面色鐵青,心裡嫌惡,口中毫不留情:“你哪怕是跟陳氏學一學呢。”他不再理會妻子,揚長而去。
——其實最開始,他對鄭氏不是不能忍耐的,畢竟是結髮夫妻,當初嫁給他,也不是她自己能選擇的。但是他無法忘記,因為她的緣故,他失掉了謝九姑娘的助力。謝九姑娘站在紀恆那一邊,毀了他籌謀的大事。
他終於逮到了機會,邊關叛亂,紀恆帶人去了邊關。他得知消息,聯繫舊人,先悄悄返回京城,向父皇請罪,表明誠意,得以留在京中。又用先前人脈,裡應外合,棋行險招,逼宮迫父皇退位。
可惜,功虧一簣。
父皇不知道從哪裡學的本事,竟然有幾下子。而謝九也在緊要關頭出現,打得他措手不及。
逼宮失敗,他被打入天牢,母妃畏罪自殺。他的父親一點舊情也不念,直接將他貶為庶人,還要將他發配嶺南。
嶺南是什麼地方?他去了嶺南,哪裡還有回還的機會?甚至是能活多久都不知道。
這個時候,偏偏還有人再往他傷口上撒鹽。他的愛妾陳氏竟然要求與他斷絕關係,自請離去。反倒是他看不上的鄭氏卻帶著孩子來投奔他,說什麼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
紀忱沒有說話,一家人麼?
她願意隨著,那便隨著吧。反正她身體不好,估計沒多久,就會厭煩的。只是他沒想到,鄭氏這一陪,就是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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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氏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嫁給了紀忱,成了紀忱的妻子。
她容貌不錯,家世一般,原本她從未想過高攀皇室宗親。最初,她表姨打算為唐家表哥求娶她,她都覺得是高攀了,沒成想,她竟被皇帝下旨,賜給了太子長子。
洞房花燭夜,他掀開她的蓋頭,她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逸,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好上十倍、百倍。
這麼優秀的男子,竟然是她的夫君。她想,這肯定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雖然皇帝重視幼子,不喜長子,太子紀准的地位岌岌可危,但她一點都不害怕。她甚至想著,能嫁這樣的夫婿,即便是死了,她也沒什麼可遺憾的了。——反正她身體不好,她沒指望活太久。
紀忱待她挺好,雖然常常露出嫌棄的神情,可還是會為她做很多事情。他尊重她,體貼她,說話溫柔和氣。
她想,她肯定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及至後來皇帝駕崩,她的公爹太子紀准繼位,他的丈夫紀忱成了豫王,她順理成章成了豫王妃。
從一個出身平平的姑娘一躍變成王妃,人人都羨慕她。然而成了王妃以後,她自己並沒有因此而變得開心起來,反而愈發的忐忑不安。
她出身不好,身子骨也不好,而他貴為王爺。指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會厭倦了她。
她不想看到那一天。所以,她不願意他身邊有其他女人出現。王府裡略好看一些的,她都想辦法給弄走。她希望他只能看見她一人。
可是,這方法並不管用。
他還是會打探會關注其他女子。她無可奈何,心痛難當。她想,也許她可以做出一副端莊賢良的模樣來。他看上什麼女子,她就替他納來。這樣,他會歡喜,會心疼她吧?
他打聽謝家九小姐,她惶恐不安,謝家小姐出身不差,若真進門,只怕就沒她的活路了。
他救了別有心思的陳氏,還納陳氏為妾。她攔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
自打陳氏進門,她在他心裡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他常常宿在陳氏那裡,還說是因為憐惜她身體孱弱,要她好生靜養。
鄭氏怎麼能不氣?陳氏的事情分明就是設計好的,只有王爺傻乎乎的,以為是英雄救美,是上天給的緣分。
可是,他並不信她,說她拈酸吃醋,無一點容人之量。
鄭氏又哭又笑:“王爺,你連你結髮妻子都不信麼?”
紀忱卻不看她:“她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設計我,只為了做我的侍妾?鄭氏,擺正你的位置,不要再用你骯髒的心思去揣測別人。我已經忍你很久了。”
他怒氣衝衝拂袖而去,而她在好半晌之後,才控制不住眼淚,大滴大滴落下。
就因為陳氏出身好,所以不可能暗使詭計?她出身不好,所以她合理的推測分析就是心思骯髒麼?
她知道謝九小姐那次可能是她疑神疑鬼想多了,但是這陳氏分明就是故意設計!
王爺真傻。
好了,他逼宮失敗,成了庶人,王爺也沒得做了。他的愛妾陳氏離他而去,留在他身邊的,只有她,再不會有旁人。
嶺南偏遠,日子也會很辛苦,可那又能怎樣呢?反正最後只有她留在他身邊。
鄭氏的身體一直不好,病怏怏的。但是她拖著這病弱的身體,陪紀忱一路到嶺南。嶺南環境艱苦,她從來不抱怨苦,不抱怨累。她會給他洗衣,給他做飯。但更多時候,她都是病怏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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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次紀忱都以為她活不下去了,然而她一直活著。直到紀忱病逝於嶺南,病怏怏的鄭氏都還活得好好的。
許是被鄭氏所感動了,紀忱臨終之際,握著鄭氏的手,很艱難地道:“這輩子……沒過好,我很後悔。下輩子,咳咳……咱們好好的。你把身體養好,咱們生好多孩子……”
他也是在陵南時才認識到自己當年的荒唐。——他看不清自己的實力,貿貿然就想謀取那個位置,失敗不說,還累及母親妻兒。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想,其實做個閒散的王爺也不錯,至少好過在母親自殺,下人離去,而他在遙遠的嶺南終老。
他想,其實父皇給過他機會的。他派人行刺紀恆失敗後,父皇遣散了他養的奇人異士,卻沒真的追究他的罪責,只是讓他就番而已。
是他自己被慾望所迷惑,心心唸唸想要那個位置,不管不顧去攫取。
到頭來一無所有。——或許也不算一無所有,至少他還有不離不棄的妻子,這算是他今生最大的慰藉了。
他不喜歡她,厭惡她,可到頭來,陪在他身邊的只有她。他寵愛溫柔聽話的陳氏,但陳氏卻早早與他斬斷了關係。
可能,他的確不聰明吧。
鄭氏卻笑了,輕輕地,將紀忱的手指一個一個掰開,低聲說道:“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吧。這輩子瞎了眼,下輩子難道還要再瞎嗎?”
她想,他傻,可她比他更傻。
紀忱愣住了:“你說——什麼?”難道她不是愛慘了他麼?
鄭氏笑笑:“沒什麼,只是不希望下輩子再遇見你。這輩子我陷進去了,抽不出身,沒法子。下輩子,我肯定不會再如這輩子一般了。我會找一個忠厚老實的、眼裡只有我的夫婿,一輩子和.和.美.美。”
紀忱愣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吐出一個字:“好。”
他的手垂下,鄭氏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你真傻,連我騙你的,你都不知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