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謝蔳
丫鬟小蝶匆匆忙忙趕來, 來不及平復呼吸, 就在她耳邊說道:“姑娘, 出事了。”
謝蔳悚然一驚,手裡端著的梅子酒微微晃動,有兩滴灑在她的裙裾上。她定了定神, 放下杯子,神色不變, 低聲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小蝶眼圈兒紅紅的:“我的好姑娘, 您快去看看吧,那邊出大事了!有人看見吳家二少爺和范家小姐……哎呀,反正, 您看看就知道了。”
一聽到“吳家二少爺”同別的女子名字連在一起,謝蔳的神色就有些不對。吳二郎名喚吳璋, 是二嬸李氏娘家嫂子的娘家侄兒。吳家和謝家的關係已經很遠了, 算不上正經親戚。但是吳二郎和謝蔳的關係, 並不一般。
謝蔳跟吳二郎自幼相識, 年紀相當。一個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一個是京中有名的才子, 兼之又勉強稱得上親戚, 年少時書信來往過幾次。雖然他們的書信都是討論學問, 但是少年男女詩文相和,不免有幾分曖昧纏綿之意。
雙方的長輩對此喜聞樂見,商量好只等她及笄,就定下他們的親事。
今日是李家李夫人的壽辰, 謝蔳隨家中長輩來道賀。她知道今日吳二郎也來了,但是她並沒有見著他。——在這樣的場合下,他們也不好見面。
小蝶說的含糊不清,謝蔳聽在耳中,不免心驚。然而她也不能像小蝶說的那般,直接過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老老實說待在原地。
不過,很快她就知道了。
今日宴席上,吳二郎被人灌了幾杯酒,他不勝酒力,略飲了幾杯就醉了。有丫鬟帶著他,去廂房休息。
沒想到,廂房裡卻有另外一個更在更衣的姑娘。
他下意識要迴避,那姑娘瞧見他後,尖叫一聲,頓時湧現出好幾個人,正好看見這一幕。
范家大姑娘衣衫不整和一個青年男子共處一室。
在別人家做客,發生這種事情,還鬧得不少人知道。
唯一補救的方法,就是吳二郎娶這個姑娘。
吳二郎額頭冷汗涔涔,面對名聲被毀、要以死明志的范家大姑娘,他別無選擇,當時就表態願意娶范氏為妻。他會回去稟明父母,擇一良辰吉日,去范家提親。
待此間事了,他才猛然想起謝蔳來。他要娶范家大姑娘了,蔳娘怎麼辦?
他和蔳娘自小相識,長大後也有往來。他們雖然未曾挑明,但是他們雙方都很清楚對彼此的情意。兩邊長輩也心知肚明,幾乎都已經默認了只等蔳娘及笄,就定下來的。
他如今要娶范家大姑娘,那蔳娘怎麼辦?
吳二郎閉上眼,眼前驀然浮現出謝蔳的容貌來。謝蔳生的好,又有才氣,明明端莊大方,可是自有一股瀟灑裊娜之態。他所識得的表姐妹中,再沒有能勝她分毫的。他常常自羨運氣好,沒成想,到頭來竟出了這麼一樁事。
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蔳娘。
謝蔳隨著人群,遠遠看著吳二郎,內心一片茫然。
沒多久,她就聽說吳家和范家結成了親家。
她揮退丫鬟,將兩人先前的書信盡數燒掉了。——前幾年,兩人書信往來,信件並不算少。雖說兄妹相稱,討論文字,坦坦蕩蕩,並無可避人之處。但是,現下很明顯,這書信已經不適合再留著了。
吳二郎曾隨著姑母吳氏來忠靖侯府看望二太太李氏。李氏傳話給謝蔳,說吳二郎要見她。
謝蔳毫不猶豫就拒絕了。事已至此,即使見上一面,又能如何呢?更何況,吳二郎已然是別人的未婚夫婿,他們又不是正經的表兄妹,應該避嫌才是。
她病了一場,不算嚴重,不過是藉著養病的由頭數月不見客。
手帕交盧馨月告訴她,吳家和范家的親事定在年前,又吞吞吐吐轉達了吳二郎致歉的話語。
“蔳娘,他說是他對不住你,讓你找個好人嫁了吧。”
謝蔳微微昂起了頭,並不說話。半晌才輕聲說道:“我知道的。”
他們無媒無聘,又無婚約,她有什麼理由替他守的?他既娶了旁人,那她也嫁別人好了。
謝蔳及笄後,謝家很快就給她定下了一樁看起來還不錯的親事,是連家的公子連岳。連岳比她大了兩歲。她聽大哥懷仁說,連公子文質彬彬,待人和善,是個良人。
連公子的確是個良人。他們成婚後,相敬如賓。雖然婆婆偶爾會刁難一二,但是丈夫體貼,幫了她不少。可惜的是,成婚後才一年左右,連岳就染上了重病。
謝蔳端湯奉藥,細心照顧,然而連岳還是撒手離去。謝蔳年紀輕輕便做了寡婦。夜深人靜時,她也會精神恍惚,想老天真是薄待她。差了那麼一步,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結果。
她的母親王氏抱著她哭泣不止,說不該給她許下這麼一樁親事,說若是嫁給了吳二郎,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謝蔳卻搖搖頭:“娘,說那些都沒用的。是命,都是命。”
她替連岳守著,想著過幾年,再從連家旁支過繼一個孩子在膝下,親自撫養,這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
但是計畫趕不上變化,她的公公外調,會遠離京城。謝家跟連家一商量,說她年紀輕輕,原不必如此。連家也是厚道人家,准許謝家接了她回家去,在娘家也是一樣的。
於是,謝蔳再次回到謝家。這一回,她不再是謝家嬌養的千金小姐,而是喪夫的寡婦。她不再住回自己原本的房間,讓母親另尋了一處院子,每日青燈古佛,不問旁的事情。
剛回娘家時,她也曾跟著祖母衛氏去上香,默默祈求來世幸福。然而,讓她意外的是,她竟然遇見了范氏。
看見范氏的第一眼,謝蔳下意識轉頭就走,不防竟被范氏給叫住了。
“謝二姑娘!”
謝蔳脊背挺直,口中卻道:“你還是叫我連少夫人吧。”她緩緩轉身,動一動唇,顫抖著喚出那句:“表嫂。”
范氏面上笑容微僵,她勉強笑了一笑,讓身邊丫鬟後退。她則緩步上前,輕聲道:“你別叫我嫂子,我,我叫你蔳娘吧。我,我知道你怨我……”
“表嫂誤會了,我沒有。”謝蔳笑笑,矢口否認。
“你怨我佔了你的位置,怨我搶了二郎。我,其實我……”范氏語速極快,“我知道我欠你一句對不起……”
謝蔳垂眸,心裡一聲長嘆,然而說出口的卻是:“表嫂在說什麼?什麼對不起的?哪有什麼對不起?”
范氏上前一步,直接抓住謝蔳的兩只手,急切地道:“對不起,蔳娘,你別這樣。咱們都知道的。其實我,我當年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被人陷害,我沒有要跟你搶的意思……”
謝蔳掙出手來,溫柔一笑:“表嫂說的什麼話?什麼搶不搶的。是你的就是你的,沒有搶這說法……”
“是我的就是我的,可是,二郎他不是我的。蔳娘,我知道的。他心裡記掛的人是你,真的是你……”范氏苦笑,“他根本就不想娶我的。你過得不好,他也不好受。我有個想法,不知道蔳娘同不同意。”
謝蔳不願意再聽這些,她和吳二郎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如今吳二郎已有妻子,范氏說這些話又是什麼意思?她肅了面容:“表嫂,我今日是跟著老太太上香,我出來透透氣,也該回去了。”
她轉身欲走,卻被范氏扯住了衣袖。
范氏言辭懇切:“蔳娘,你可願跟我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你雖然沒有正妻的名頭,可是吃穿用度都會和正妻無異。我會善待你,二郎也會……”
謝蔳萬料不到范氏竟然會說這樣的話。她胸膛劇烈起伏,身體微微發顫,冷然說道:“我不願意。”她神色稍微和緩了一些,輕聲說道:“謝表嫂好意,可是謝家,斷沒有給人做小的女兒。”
她抽.出袖子疾行,聽得范氏在身後道:“難道你要我讓出正妻之位嗎?”
謝蔳氣憤之餘竟忍不住輕笑。她扭過頭,一字一字道:“我無心攙和你們夫妻的事情,對吳家少夫人的位置也不敢興趣。先夫亡故,我沒有再醮的念頭。”
自此事以後,她幾乎不再出門。
她隱約聽說吳二郎與范氏感情並不和睦。對此她毫不奇怪,吳二郎的性子,被迫娶一個自己不想娶的女子為妻,又能有多歡喜?
吳家夫婦如何,同她有什麼相干?或許吳二郎對她而言,仍有特殊意義。但這不代表,她想再與他糾纏。
她一孀居婦人,只要安安穩穩度過此生就可以了。其餘的,不去想,也不能想。
後來,四叔一家進京。
再後來,出了謝萱和孫叔寧一事。謝萱在祖父祖母面前,提出讓她謝蔳代其嫁給孫叔寧……
謝萱這想法的確無稽,也沒被採納,但是謝蔳的母親王氏卻由此想到,是該給女兒再找戶人家了。
謝蔳還年輕,難道真要就這麼青燈古佛過此一生麼?當年新鮮水靈名動京城的姑娘,就要這麼苦哈哈地捱日子麼?
王氏抱著女兒一通痛哭,先是埋怨吳二郎,後是埋怨丈夫眼光不行,最後又感嘆女兒命苦……
謝蔳終於有了鬆動之意,願意再走一步,只是她有個要求。再醮的對象,必須經過她的同意。
王氏哪有不允之理?當即說道:“正是這麼說的,出嫁從夫,再嫁從己。你想自己做主,那就自己做主。怕只怕你眼光太高……”
謝蔳搖了搖頭:“娘,我心裡有數的。”
她如今年紀不小了,又是再嫁之身,恐怕也沒什麼可挑的。
然而謝蔳答應母親之後,才知道吳二郎的妻子范氏難產離世,一屍兩命。
母親王氏、嬸母李氏紛紛表示她可以同吳二郎再續前緣了。說這是天意,老天都看不得她孤單,這是老天在為他們牽線……
可是,謝蔳不同意。
她要再嫁,嫁誰都可以。但是那個人不能是吳二郎。
對吳二郎毫無情意麼?自然不是,但是就是因為還有情意,她才更不能嫁給吳二郎。
王氏很是無奈,不理解女兒的固執:“你說他有哪裡不好?若是你嫌棄他娶過妻,可你自己也是嫁過人的啊。你憑什麼嫌棄他?”
“不是嫌棄,娘,不是嫌棄,是過不了心裡那道檻兒。”
如果沒有當年的舊事,謝蔳及笄後,自然會穿上嫁衣,嫁給吳二郎為妻。他們相識多年,又曾書信往來,彼此性情也都瞭解,他們肯定會恩愛美滿。
可是,偏偏中間出了那麼一場事。他娶了旁人,她也嫁過旁人。她不認為他們還能在一起。
破鏡重圓的故事,她其實並不喜歡。
謝蔳沒法給母親講清楚明白,她只能堅持自己的想法,她再嫁的對象,不能是吳二郎。
除了他,是誰都行。
王氏氣得不輕:“誰都行?你話別說太滿。”
沒過多久,王氏就問女兒:“安定伯羅方,也可以麼?”她瞅了女兒一眼:“羅家有提親的意思。”
謝蔳微愣,安定伯羅方麼?
安定伯羅方以丑出名,聽說曾嚇死過新婚妻子,還嚇跑過小妾。容貌醜陋恐怖,可見一斑。不過聽說羅方人不錯,對下寬厚,且家中人口極為簡單,除了他,再無旁人。
然而謝蔳想了一想,卻道:“可以。”
“什麼?!”王氏疑心自己聽錯了。
卻聽謝蔳又一次說道:“我說,羅家可以。”
王氏深吸一口氣,半晌方道:“你,你,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啊——”
放著有才有貌的吳二郎不嫁,卻願意嫁給醜陋的羅方,也不知道蔳娘心裡是怎麼想的。
王氏原本只當女兒是賭氣,可後來漸漸發現並非如此。蔳娘是真的不想跟吳家有瓜葛。
這孩子,真是怪脾氣。
打聽了安定伯,得知此人雖然相貌醜些,但是人還不錯,家裡也確實沒有亂七八糟的關係。只是連幫襯的人都沒有,也不大好吧?
王氏與丈夫商量,謝衍卻不以為意:“男人嘛,相貌醜俊又有什麼打緊?至於嚇死人,我見過他,我也沒被嚇死啊。哪有說的那麼嚇人,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見丈夫和女兒都同意,王氏也沒辦法,只能同意了。
謝蔳雖然表示願意嫁到羅家,但是也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就定下了。她心說鰥夫與寡婦,倒也般配。
第一回出嫁時,她年紀還小,也不知道害怕為何物。但這一回就不一樣了,這一回她心跳極快,手心裡都是汗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即將到來的未知的婚姻,還是害怕她面目醜陋的夫婿。她默唸著羅方的名字,“羅方、羅方……”單聽名字,也不像是相貌醜的啊。
很快,她又自嘲一笑,什麼時候姓名就能看出相貌美醜了?
跨火盆時,她聽到羅方在她耳畔說:“別怕。”
聲音醇厚,並不難聽。她略略鬆了一口氣,至少聲音很好聽,還是有優點的。
第二次做新娘,謝蔳依然覺得疲憊。她坐在新房裡,忐忑不安。一時恍惚,一時歡喜……
她突然覺得不再嫁的話也挺好的,忠靖侯府不會養不起她。在謝家,她不過是每日重複著相同的事情,不像現在,要去面對未知的一切。
看得見未來,固然可怕;可是看不見未來,也很可怕啊。
夜裡賓客散去,她的蓋頭被人揭去。
她壯著膽子,慢慢抬起了頭,去看她的醜夫君。
在看之前,謝蔳心裡已經設想過各種可能,如滿面刀疤,如滿臉麻子,或是朝天鼻、地包天……
她從小到大,見過的男子不多,家中父兄叔伯俱都生的不俗,連偶爾見到的家丁下人也都精神抖擻。她一時半會兒,也真想不出能嚇死人的醜該是一種怎樣的醜法。
或許是心裡預期降到了最低,以至於她看清羅方的面容後,雖驚訝,卻並未感到可怕,甚至還悄然鬆了一口氣。
原來他長這樣啊。
羅方個子很高,膚色也黑,臉上沒疤,也沒多少麻子。雖然的確不好看,但是遠沒到丑到嚇死人的境地。
但是不知道什麼緣故,羅方開口說話,竟有一點點小結巴:“我,我,我沒嚇著,嚇著你吧?”
謝蔳挑了挑眉,卻沒看他:“沒有。”
她心想,或許這是一個不錯的辦法,對外說他長得醜到嚇死人,見面後發現並非如此。
“那就好,那就好。”羅方小聲重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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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蔳很意外,傳說中醜陋的安定伯事實上膽小又口舌不便麼?她想了一想,輕聲問道:“你不經常說話嗎?”
對方膽小,她自然要膽子大一些。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嫁人了。
“不,不是。”羅方連忙搖頭,“我……我長得醜。”
謝蔳愣一愣,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來這麼一句。他是說他因為丑所以才說話結巴重複?可是,這也沒有什麼因果關係啊。
她沉默了片刻,本想說:“不,你一點都不醜。”但是她實在是說不出口,只說了一句:“沒事,我好看就行。”
話一出口,她登時紅了臉,怎麼說了這麼一句話?
就算心裡這般想,也不該這般說啊。
她確實容貌美麗,但是一則女子容貌遠不及德行重要,二則,哪有她這樣自誇的道理?恐怕別人要覺得她輕浮無德了。
謝蔳正要補救,卻見羅方大力點頭,附和道:“是,你好看。”
“嗯?”
羅方半蹲.下身子,慢吞吞道:“我,第一回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好看。我沒想到,這麼好看的姑娘,有一天會成為我羅方的媳婦兒。”
他攥緊了拳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不想錯過她的神情變化。
謝蔳眨了眨眼:“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