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番外︰前世24
睿王面上幾分驕矜,幾分自得︰「吳大家十年前就封筆不再作畫了, 兒臣求了他好久, 還答應了他的條件, 他才……」
他像是一個渴求贊揚的孩子, 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若能換母后一句稱贊, 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畫,她神色淡淡, 有些不耐︰「你有心了, 可惜哀家也評不出好壞。比起什麽『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歡珩兒畫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靜。秦珩心中一震, 不可置信地看著皇祖母。她心內著實驚訝,還夾雜著淡淡的愧疚與不安。
她心裡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爲何會這樣對待皇叔, 即使不喜歡, 也沒必要當面給他沒臉,更沒必要違心地拿她做對比。她真不認爲她的會比吳大家畫的更好。她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無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 臉上卻一本正經, 打圓場一般︰「各有各的好,吳大家畫的好,珩兒的心意好。說起來, 他們叔佷倆能想到一塊兒, 也是緣分。」
他都有點心疼睿王了。花費多少心思, 才求得聖手丹青的畫,可惜太后不屑一顧,甚至在太后眼裡,那畫還比不上小兒塗鴉。
睿王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他動了動唇,試圖勾起唇角,却以失敗告終。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畫」說完。他教宮人收起了畫卷,默默入座。
場中一片安靜,眾人皆嘆,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歡心。難怪當年寇太后毫不猶豫放弃了親子而支持了養子。
還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愛孫子,怪不得人都說隔輩親,爲了四皇弟,連皇叔的面子都不給了。四弟,你還不快過來謝謝皇祖母抬愛?」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禮。
寇太后大約很喜歡秦珩,含笑問道︰「你那幅畫畫了多久?」似是極感興趣。
秦珩認真答了,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周圍人別樣的目光,她只能裝作不曾察覺,扮好她老實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這個孫子不善言辭,秦珩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她掃了一眼低頭飲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視綫。她親切地問秦珩了幾句,方讓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著坐下後,秦珩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才漸漸褪去。飲下一口茶,讓自己恢復鎮定。皇叔的眼神如鷹隼一般,鎖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誠然她心裡對皇叔感到抱歉,但是這真的跟她無關,她也不想在大庭廣衆之下被寇太后拉著手親切慰問啊。
見四弟茫然四顧,秦心生憐意,他悄聲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會遷怒於你……」
秦珩點頭,心裡却說,怎麽辦?皇兄這麽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說,這不過是一樁小事……」秦實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臉色發白的樣子,緩緩續道,「等會兒給他敬杯酒,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嗯,好。」秦珩應了。她心說也是,太后不給皇叔面子,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酒過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場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離席,剩餘之人比先時隨意了許多。
秦珩飲了半杯酒,似是壯了膽色,悄悄去尋睿王。
此事與秦無關,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暗嘆一聲,端起酒盞跟隨上去。
睿王今夜連飲了不少。等秦珩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眼眸幽深迷離︰「小子,是你啊?你來看本王笑話?」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擺手,「佷兒給皇叔敬酒,請皇叔……」「原諒」兩個字,她不好說出口,幷不是她的錯。
肩膀一沉,她回頭看去,却是秦。
秦給她一個安撫性的眼神,衝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願不願意賞臉。」他做一個「請」的手勢,率先一飲而盡。
睿王看看老實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護者姿態的秦,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揚,意有所指︰「你們兩個,感情倒還不錯。」
秦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為意︰「親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雙目微斂,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這兄弟倆的來意,他滿飲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還不至於因爲這點小事,爲難自己的佷子。」
秦珩點頭,心下稍安。
「不過,本王倒是很好奇,什麽樣的畫技,竟然能勝過吳大家……」睿王挑眉,「難道是天賦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這……」
「本王想請四殿下賜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紅著臉打斷皇叔的話︰「皇叔不嫌棄的話,佷兒願意。」只是,見識了聖手丹青的畫,她那點微末畫技,還哪裡拿得出手啊!
「本王當然——不嫌棄。」
這事算是就此揭過,睿王沒有為難自己的佷兒。事實上,他在寇太后壽辰後的第三天就離開京城,回了封地,乾脆利落,毫無留戀之意。
睿王走後,皇帝去壽全宮看視寇太后,感嘆︰「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還說要幫他在京城選個王妃呢……」睿王娶過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親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轉動佛珠,漫不經心道︰「他福薄,以後再說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約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遲而錯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確實福薄。這一回召他回京,結果還算不錯。下一次,不知會是何時。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應他的畫直到他離京數日後才完工。她請人裝裱好,小心收了起來。時日久了,這件事也漸漸被她淡忘了。
但是,怎麽與三皇兄交好,這可讓她有些爲難了。皇宮親情淡薄,天家無兄弟。她若太過殷勤熱切,難免會教他生疑。
秦珩走在回章華宮的路上,時而看看天上的白雲,時而看看巍峨的宮殿,默默嘆一口氣,罷了,一點一點來吧。距離夢裡的時間還有好幾年,她還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熱,待她回到章華宮,身上已經出一層薄汗。掬月早備好了溫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讓她先去沐浴。
這些年,她一應貼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從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涼水荔枝膏解解暑氣?」掬月一面幫小主子擦拭頭髮,一面問道。
掬月手上動作輕柔,秦珩微微閉著眼睛,感受著頭皮的酥麻。她「唔」一聲︰「好,正好有些餓了。」
「誒,奴婢這就教人準備。」掬月臉上終於溢出了一點笑容。麗妃生前畏暑,又於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華宮的小厨房就會制多種冷飲,給她消暑。掬月記得四殿下很喜歡涼水荔枝膏。
不多時,宮人呈上來一碗涼水荔枝膏。秦珩拿著湯匙,飲了一口,凉絲絲,甜津津,確實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氣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動︰「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這東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氣就行,不可貪食。」掬月忙道。
秦珩輕輕擺了擺手,露出一個極淺的笑來︰「姑姑,我是想讓人給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錯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釋︰「景昌宮沒有小厨房,禦膳房的人不會特意給他制這些……」
禦膳房的人不給他備,她給啊。用些冷飲,都能想起哥哥,感動不?
掬月楞了楞,看著這個孤單的孩子在擔心同情另外一個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著他人。她胸口脹脹的,澀澀的,張了張口,想說不妥,却不知一時該怎麽說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頭,聲音很輕︰「姑姑讓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給他送過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會兒,終是緩緩點了點頭︰「是。」這是個老實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這麽一個尷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當年麗妃沒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個乖巧善良的公主,該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準備充分,考慮周全,也算是體貼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讓秦把她視作過命的兄弟,但她總得從小處著手,向他表達自己的誠意。
掬月輕聲應下,吩咐人去準備。
秦珩簡單用了些餐飯,躺在竹榻上,翻書納凉的同時,等待宮人的好消息。她回想著季夫子的話,思忖著有機會一定要拜讀一下三皇兄的《庖丁芻議》,他不是在評價禦厨的厨藝麽?或許可以從中窺探出他的飲食喜好。
其實,三皇子秦在吃上幷不特別講究,有時禦膳房送到景昌宮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將就吃下,只要飽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熱,他無甚食欲,只勉强動了動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聽太監來報,說是章華宮內監求見。
秦訝然,他調整了坐姿︰「教他進來。」
章華宮來人是小太監山姜,秦認得他,知道這個小太監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監,跟他主子一個德行,都是老實呆滯,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閒閒地問︰「你主子有什麼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來給三殿下送些東西。」山薑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打開了食盒,「這是章華宮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眼睛微眯,掃了一眼藍底青花碗裡的食物,看著不錯,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許久沒在宮裡吃過了。只是,老四派人過來,就爲了給他送這些?他有些難以置信︰「沒別的事?」
山薑不明白還能有什麽事,他搖搖頭︰「沒別的事。」
秦心中詫異之極,老四近來有古怪,以前跟他來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顯正巴巴地往他身邊湊。他想不出他有什麽值得老四所圖謀的。
他心念急轉,面上却絲毫不顯。他隨意點頭︰「多謝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使個眼色,太監阿武會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飲,又給山薑塞了一點銀錢,算作是打賞。
山薑將賞銀緊緊攥在手裡,給三殿下磕頭謝恩,歡歡喜喜地去回復四殿下。
他人老實,話也不多,先講了三殿下的反應,後講了三殿下的賞銀︰「有快一兩呢。」
秦珩不關注賞銀,她只問道︰「他沒說別的?你有沒有看見他吃下去?」
「沒有。」山薑搖頭,見四殿下似是很關切的模樣,他心中忽的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哎呦」一聲,臉都白了,「殿下,那東西是不是有問題?」
天吶,如果有毒,親自送過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薑心中惶恐,雙膝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亂想什麽?怎麼可能有問題?大師傅的手藝,你還不相信?」這個山薑,是她八歲那年,從一個老太監手下救出來的,對她忠心耿耿,絕無二話,只是這膽子忒小一點。
她用膽小木訥做僞裝,可山薑,却是真真切切的膽子小。
秦珩幽幽嘆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歡。」
事實上,待山薑離去後,秦只掃了一眼所謂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開了目光︰「阿武,賞你了。」
老四送來的東西,他就一定要吃麽?
秦珩這一覺睡得很踏實,她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麽香了。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可是醒來時,夢裡的內容已經忘了大半兒。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床帳,她心神一陣恍惚,胸前的凉意讓她瞳孔緊縮。她除却沐浴更衣,其他任何時刻都束縛著胸口,連寢衣都是特製的。現在,她卻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低頭看去,胸口的束縛已被除掉,斷斷續續的記憶讓她驀然慌亂。她驚坐起來,快速掩了衣襟。
「殿下醒了?」幾不可聞的脚步聲後,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邊,手裡捧著束胸、襟圍等物。
秦珩楞了楞,輕撩開床帳,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彼時秦珩正坐在床沿邊準備穿靴子,她動作微頓,輕聲道︰「我知道的,以後不會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師傅的酒非同尋常。她向掬月解釋︰「因爲是師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惱,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說了,這種低級的過錯,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說飲酒的事情。」掬月沉聲道,「奴婢是說,殿下應該與三殿下保持距離!」
「什麼?」秦珩愕然。
掬月緩緩說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與旁人走得太近。」她壓低了聲音,極爲懇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嗎?」
秦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轉,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說什麼?」
「殿下像小時候那般,雖然孤單一點,可是跟人來往少,露破綻的可能性也小。現在這樣,與人接觸太多,遲早會暴露的。」掬月的聲音帶了絲哽咽。守著這麽大一個秘密,她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受著折磨。
在她看來,其實殿下也不該學功夫。師父教導武藝,可能會身體接觸。萬一被發現了呢?那後果真不是誰能承擔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輕聲道︰「姑姑,我遲早是要長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長於深宮之中,隨著年紀的增長,也少不得要與人打交道。她雙目微斂,遮住眼中的疲憊︰「我以後會注意。」
「殿下……」
默默嘆一口氣,秦珩再次睜開了眼︰「真的,姑姑,我會注意。」
掬月動了動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剛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爲掬月的話,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時候是什麽樣。她記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樣以後,就有意隱藏自己,怕被人發現。她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歲那年的噩夢改變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實沉悶,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越走越近。
不可否認三皇兄對她很好,她有時甚至假想過,若是真如夢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們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會為難她吧?
那麽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鬆那麽一點點?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適當保持一點距離?畢竟現在兩人確實挺近。在聽說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華宮的時候,她毫不懷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傷,三皇兄會毫不猶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為一個堪稱真實的夢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猶豫。罷了,以後注意一些吧。也許她能保護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樣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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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這日起,秦珩對秦倒也不曾明顯疏遠,只是主動找皇兄的次數少了一點。她努力習武修文,同時束胸更認真了。
秦敏感察覺到以前老纏著自己的四弟近來主動尋他的次數少了。他有些詫异,猜想四弟可能身體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皺了眉,心裡擔憂。他現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閒。有時回到宮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於他,終究與旁人不同。
四弟不來找他,他就親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將白日裡偶然見到的小玩意放進袖袋,一幷帶去,給四弟解悶。
黃昏時分,三殿下秦出現在章華宮,看見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見四弟的臉白裡透紅,秦微怔,卻是放下心來。嗯,很好,四弟並沒有生病。
四弟臉上的驚喜取悅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歡喜看見他,身體也好好的,怎麼連著幾日都不來找他?難道是知道他忙,怕累著他了?思及此,他的心驀地一軟,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極淡的笑意。
秦珩連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沒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餓了。」秦並不與她客氣。他今日忙了一天,還未用膳。何況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絕。
早有宮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嘆氣,她連著數日不主動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門來了。不過她在三皇兄面前素來老實聽話又崇拜兄長,對著秦,她不必費神,就能應對。
章華宮小厨房的厨藝很對秦胃口,他吃的多,就越發顯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擰了眉,飯後閒坐時,他冷聲道︰「以後多吃一些。」說著取出了袖袋中的東西︰「這個給你,拿去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