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番外︰前世21
穿好衣衫鞋襪, 她才咳一聲, 喚了掬月姑姑進來。她洗臉漱口,對鏡綰發。鏡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這樣的面容却讓她忍不住皺眉,若是再英氣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當, 用過餐飯, 她帶上山薑,往上書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薑抱著書具跟在她身後,一面疾行, 一面小聲道︰「殿下何必日日這般早, 三殿下好幾日不去上書房了, 也只有殿下您老實……」
秦珩停下腳步, 打斷山薑的話, 她認真說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樣, 他如今在兵部做事, 自然忙一些。」
山薑這才緘口不言, 心下感嘆, 他們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話,處處維護, 真跟親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又沒來上書房, 夫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著重盯著秦珩一人。秦珩對此習以爲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學,將書具丟給山薑,她獨自一人直奔景昌宮。——聯絡感情這種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這些年她常去找秦,景昌宮上下對她毫不陌生。看見她,匆忙迎她入內。
她剛拐進去,行得數步,就看見了迎面走來的三皇子秦與太子秦璋。她心下暗驚,怎麽太子二哥也在這裡?方才的宮人內監竟也沒有提醒她。她心說,看眼前這架勢,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長他們幾歲,眉目疏朗,從容溫潤。父皇一心將他培育成聖明天子,請了當世的大儒來教導他,他不負父皇所望,寬厚溫和,頗有儲君之風。這幾年,秦珩沒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爲他的寬仁大度,與人爲善,他們關係還不錯。
他俊逸的眉眼間含著淺淺的笑意,主動與秦珩打招呼︰「四弟怎麼行得這般急?下學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禮,她壓低聲音,粗著嗓子︰「見過兩位皇兄。」她略微停頓,露出一點赧然之色,續道︰「嗯,剛下學,來找皇兄。」
她說著話,將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三皇兄今年十五歲,身材高挑頎長,因為練武的緣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輪廓愈發分明,鬢如刀裁,眉若墨畫,威儀有度,氣質冷峻。有時她看著他,冷不丁地就會想到那個噩夢,然後心裡一激靈。
太子笑笑,轉向秦︰「如此,兩位賢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齊齊施禮,目送太子及其隨從離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見,秦才擰了眉︰「嗓子還沒好?」他記得以前四弟聲音奶氣了一點,但也還正常。怎麽前些日子病了一會兒,就嗓子啞得連大聲說話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嚴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聲,嘿然一笑。她近來自覺聲音甜潤悅耳,唯恐惹人生疑,說話時有意壓低聲音,想聽起來低沉些,方才可能沒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掃了她一眼,秦忽然伸手,迅疾如風,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驚,她頭皮發麻,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她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頭,輕輕撫摸。頸中肌膚被凉凉的手指所觸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頸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滯,一動不動。
她也學了三年武藝,可是他伸手過來時,她竟然沒能躲開!
秦認真端詳了一會兒,終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論斷︰「是變聲吧?」見老四一臉茫然,他轉過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拈了拈手指,試圖拈掉方才那溫暖滑膩的觸感。唔,老四到底年紀小,皮膚光滑水潤,恐怕嬌養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氣,秦珩雙目微闔,壓下內心的恐懼,連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並作兩步,堪堪追上秦。
如同往常一樣,兩人相對而坐。秦給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所指爲何。她搖頭,聲音低啞︰「不疼。」只是她得時時刻刻小心注意,說話聲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時日,她身體有恙時,跟黃太醫提起過此事。黃太醫答允幫她配副藥,能讓她短期內嗓子沙啞。可惜現下還沒給她送來,約莫是尚未配好。
秦喝了口茶︰「黃太醫不行的話,就換一個。太醫院人那麽多,怎生就認準黃太醫一個了?」
秦珩心中暗驚,原來她只讓黃太醫看診,三皇兄都看在眼裡。她咳了一聲,捏了捏嗓子,壓低聲音︰「太子二哥方才來有事嗎?」她不想讓他過多關注黃太醫,索性轉了話題。
秦挑眉,現在沙啞得沒先前厲害,聽著順耳多了。他眼眸半闔,漫不經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體的,他沒有細講,而是帶著一絲戲謔的笑意問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儀的姑娘?」
「咳咳……」正在飲茶的秦珩差點嗆住,她憋紅了臉,眼裡水洇洇的,連咳數聲,站起身來,顫聲道,「皇兄說什麽?」
她今年十三歲,怎麽就提到心儀的姑娘了?莫說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頭還有兩位兄長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們的太子二哥十八歲生辰都過了,還沒定下太子妃的人選呢。
秦驚訝於四弟的反應,他淡笑,薄唇微勾︰「驚訝成這樣?莫非還真有心儀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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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雙目微斂,唔,四弟老實膽小,鮮少與旁人接觸,恐怕還不知道心儀是什麼。
秦珩連連擺手︰「沒有沒有。皇兄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
「嗯?」秦放下茶盞,往前輕推,揚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問我太子來做什麼嗎?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問了我這個。」
秦珩心裡詫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後知後覺般,輕呀了一聲,面露驚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嗎?」
秦笑笑︰「唔,大約是吧。」
很快他們就知道,這不是大約,而是事實。太子尚且年幼時,皇帝就爲他選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還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將人選換成她嫡親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剛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真正的家宴」五個字教秦珩心裡一跳,一種淡淡的溫暖感瞬間包裹了她,還有一些莫名的酸澀夾雜其中。她垂眸,感激而遺憾︰「皇兄有心了,不過我已經吃飽了。」
秦爲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揚起極淡的笑意︰「沒關係,那就喝些果子酒,這酒還不錯。」
他沒指望讓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幷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秦珩搖頭,她擔心喝酒以後難以自控,是以從不飲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將酒暗暗折灑掉。小心翼翼端著酒杯,她遲遲不往唇邊送,面露難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麼?」秦輕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愜意。
在他看來,老四多半是酒品堪憂。所以不敢多飲,唯恐在他面前失儀,惹他笑話。他心說,這完全沒必要,他既然把老四當做了自己人,就不會在意老四酒後失態。
少年人,觸景生情,感傷之際,大醉一場未必是壞事。
玫瑰露麼?秦珩自是飲過玫瑰露,挺對她的脾胃。她很少見到秦露出這等神情。記憶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後,她發現他不過是個半大的少年。他現下這般姿態,秦珩好奇之餘,又有絲絲神往。
這酒真有那麼好喝?要不,只飲一小口?反正不會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試探著輕輕喝了一口,口腔彌漫著甜意,五臟六腑却有一種灼熱感。她小臉皺成一團,菱形如花的唇瓣濕漉漉的,差點將酒杯丟出去。
這副窘態看得秦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擺手,待她平靜之後,只覺得周身暖洋洋的,齒頰猶有餘香,神志清醒,毫無醉意。她輕輕嗯了一聲︰「還好。」
看四弟白晰的面頰布滿紅暈,秦心念一動,認真道︰「四弟,其實你平時無事的話,可以適當喝上一兩盅,還有,騎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頓一頓,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過秀氣,又缺少威儀。」
秦珩心中一凜,下意識飲了一口酒來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氣,缺少威儀?唔,倒是全中。
秦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著她,頗爲誠懇︰「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氣勢上補一下,至少看起來英氣一些,也能震懾那些宮人。對宮人,你不必太客氣,該罰就罰,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們最仁慈不過了……」
宮中跟紅頂白,捧高踩低極為嚴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樣,無依無靠。——當然,父皇母后猶在,但那兩人日理萬機,又怎麼能時時看顧到他們?
想到這裡,秦眸中越發幽暗難明。母妃剛過世時的那段日子,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有些話不一定會有人對四皇弟講,他來告訴他。原本這跟他沒關係,但是老四對他好,可以說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當年走的路。
秦珩不說話,只能借飲酒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極淺,她飲了兩三口,便見底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點意外三皇兄竟會對她說這些,之前他曾提點她莫要跟皇叔親近,今日話裡話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宮生存。——誠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話,她承認她有那麼一些感動,也有點興奮。是不是說明皇兄跟她的關係更親近了些呢?
她那句話聽在秦耳中,倒有些賭氣的意味。他楞了楞,敢情他說了半天,老四只記住了那麽一句?他薄唇上揚,替四弟斟滿︰「喝。」
秦珩低頭瞧了瞧盛滿的酒杯,沒有拒絕。
八月十五,月色極好,她在景昌宮,坐在三皇兄對面,小口飲著這所謂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動,渾身舒泰,幷無任何不適。饒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時沒什麽表情,小口啜飲的樣子莫名有點小可憐的意味。
秦目光微閃,暗暗嘆了口氣。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中秋佳節的緣故,三皇兄難得眉眼溫柔,侃侃而談,他從果子酒談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講到茯苓糕,興致所至,他甚至說起了他曾做的《庖丁芻議》……
——秦對自己說,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濟,他才不會想方設法來寬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認真傾聽狀,不知何時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腦袋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她暗說不好,以齒嚙唇,疼痛讓她瞬間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來叨擾吧!」
話未說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後倒去。
秦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於直接倒在地上。秦詫異︰「酒量這般淺,不過,酒品倒還好。」
沒有大吼大叫,沒有亂吐,就這麽安安靜靜睡著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實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內監山薑連忙上前,要攙扶了自家主子回宮,却被秦攔住了。
秦看一眼懷裡連頸項都泛起紅意的四弟,低聲道︰「不用了,讓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宮。」何必再跑來跑去,麻煩!
山薑面露難色︰「殿下好意,原不該辭,只是我們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準許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挑眉,意外之極。四弟怎麼會有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說,定是其他宮人不上心的緣故。
他笑笑︰「無事,景昌宮自有細心的宮人,再說,他喝醉了,也不會知道是誰。」
山薑心裡覺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駁,只能應了,自行回章華宮,將此事告訴掬月。
掬月聞言,臉色遽變︰「你說什麼?三殿下要咱們殿下留宿景昌宮?!」
山薑點頭︰「是啊,咱們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不行,這不行!」
不但留宿,還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萬分却無能爲力,她不能說明緣由,只好反復述說四殿下依賴她,離不開她,她必須得進去。
太監面上不顯,心裡却有些鄙夷,還從沒聽說過,哪個主子離不開奴婢呢。真會往臉上貼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無法,靜靜地站在景昌宮外,一顆心撲撲騰騰,忽上忽下,暗自祈禱兩位娘娘在天有靈,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沐浴後換上寢衣,阿武給他擦拭頭髮。身著淺綠宮裝的宮女恭敬站在不遠處,等待著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沒法喝醒酒湯,也沒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溫水給四殿下擦了手、臉。」宮女脆生生答道。皇子們平日裡講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從簡。
「嗯。」秦從阿武手裡拿過巾子,自行擦拭,「夜裡好生照看著。」
「是。」宮女應聲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愛弟兄的好兄長,對四殿下真好。」他跟隨三殿下多年,自問對三殿下的性子有幾分瞭解,殿下外表懶散,實則防備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麼這一段時日,三殿下對四殿下這般特殊?也不知這四殿下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秦斜了他一眼,輕聲道︰「四弟與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的人,他自然要對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醒來洗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還未清醒。秦擺手制止宮女想喚醒老四的舉動,放輕了脚步,慢慢走去。
輕紗半掩,秦珩閉目睡著,平日束著的頭髮散開,墨雲一般堆在臉頰旁,越發顯得肌膚瑩潤光潔,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這是男子,秦都恍惚要以爲是誰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裡那絲异樣,暗嘆一聲,欲轉身離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聲音很低,幾不可聞。
秦離得近,自是聽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顫,這呻.吟像是壓抑著某種痛苦,四皇弟是魘著了麽?為什麼會在睡夢中呼喚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個究竟,却見秦珩睫羽顫栗,猛地睜開了眼睛,驚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麼?做噩夢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夢中,聽到熟悉的聲音,她瞳孔一縮,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記憶混雜著夢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雙目微斂,面上露出一絲迷茫︰「我,我這是怎麽了?」
她壓制住身體的顫栗,心中懊惱,昨晚不該受蠱惑,喝那兩杯果子酒。原來她竟然連兩杯都喝不得。——不對,她該練練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後少不了要喝酒。這次沒被發現是萬幸,誰知道以後會不會這般幸運。
沒聽清他的話?秦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這兒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夢。——被噩夢嚇醒,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說,她一定不會讓這種事情再發生。
見到掬月時,秦珩暗暗一驚,掬月姑姑眼睛通紅,竟似一夜未眠。
夜間,屏退眾人後,掬月小聲懇求︰「殿下,以後萬萬不能再這樣了。」已隱約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會再讓姑姑擔心。」
掬月心中一嘆,眼眶微紅,以後怎麼可能不擔心?殿下年紀漸長,身世只會更難隱瞞。她想起盤亘在心頭多日的疑慮,遲疑了一下,方問︰「殿下爲何和三殿下走得那麽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樣不與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發現秘密的可能性也會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覺得她有點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楞,她沉吟片刻,目露悵然之色,「因爲三皇兄同我一樣,都是沒娘的孩子,他對我好,我也要對他好。」
她幾乎是將這個理由印在了骨子裡,無論是誰問起,都是一般的說辭,說得她自己都有點相信了。
是這樣啊……掬月點頭,心底酸澀。
秦珩對自己只飲了兩杯酒就人事不知耿耿於懷。她每日都教掬月備一兩盅果子酒,想練一練酒量。
接連飲了十來日,酒量不見長,睡眠倒是比先時好了許多,睡前喝一兩杯,黑甜一覺到天亮。她不免有些氣餒,只能安慰自己,不急,慢慢來,也不算毫無收獲,至少精神頭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