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番外:前世11
如今是時候將此事提上議程了。陶皇后一琢磨,最小的四皇子都十三歲, 到了該知人事的年紀。索性一起教了吧。不, 老三老四和太子還不一樣,需要分開來。
九月初十, 秋高氣爽。秦珩坐在章華宮看書。昨日是重陽,她與三皇兄一道登高,如今腿還發軟。看書時,她有些心不在焉。
對於馮公公的到來,她頗覺意外。放下書, 她輕聲問:「公公有事?」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 帶殿下去看些好東西。」馮公公一臉神秘。
秦珩心裡一咯噔, 面上却帶著待氣, 問道:「只我一個嗎?」
「當然不是。」馮公公笑得有些怪异, 「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來如此。」秦珩點頭, 稍微鬆一口氣。她繼續問:「什麽好東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絕對是好東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濃了。她隨著馮公公, 一路前行,在臨歡宮門口停下。臨歡宮如今無人居住,平日只有若幹灑掃宮人。她隱約覺得這裡似乎比其他宮室要凉快許多。
看到遠遠走來的秦珣時, 她眼睛瞬間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 有三皇兄在, 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裡了。
她這兩聲呼喚聽著幷不悅耳, 有些沙啞粗糲,秦珣當即微攏了眉,然而看見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唇角也微微勾起。
這小子,一看見他,就樂成這樣。
老四不知道他們來這兒幹什麽,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領他至此的太監,告訴他,說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教他們去看歡喜佛。他心下明白,這是宮中規矩,看他們年歲漸長,要教他們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歲,知道何爲歡喜佛,但是未曾親見,確實好奇。
兄弟二人被領到臨歡宮偏殿的一間內室裡,光綫很暗,黑黢黢的,還隱約有種腐朽的味道。秦珩心裡懼意微生,下意識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個凉凉的、軟軟的東西,秦珣一驚,很快意識到那是什麽,他用另一只手輕輕拍了一下,輕笑:「你怕什麽?」
真是,歡喜佛而已,有什麽好怕的?難道是太興奮?
秦珩沒有說話,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當然害怕了,暗室當中,又無光亮,萬一誰一劍刺來,她不死也得丟半條命。
小太監掌燈,宮室亮堂起來。
秦珩眸光一閃,看見了宮室裡矗立著的一尊塑像。但是這塑像和她平時見過的不大一樣,竟是兩個人摟抱一起的。她暗暗稱奇,心說,莫非這就是馮公公說的好東西?
「兩位殿下,這就是歡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來看。」馮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佛教裡頭說,這歡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這個理兒?老奴也沒讀過書……」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麽歡喜佛?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裸裸互相摟抱的兩個男女!塑的金燦燦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會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見他面無表情。她莫名惶急,臉頰熱血上涌,不敢細看,視綫下移,盯著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摟抱的影子。她只得側了頭,轉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雲紋挺精緻啊。
馮公公雖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對歡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剛向太子殿下詳細介紹過。他得意一笑,續道:「兩位殿下不知道吧?這歡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講究呢。這邊還有機括,只要一按,它就會動。跟真的一模一樣……」
什麽真的?秦珩有點懵。
「還會動?」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馮公公笑著,找到機關所在,輕輕一按。那佛像果然動了起來,緩緩變換出各種動作,「啊,這個有說法的,據說是叫什麽『觀音坐蓮』,殿下以後自會知道……」
秦珩聽得一楞一楞的,觀音坐蓮?她倒是見過吳大家早年所做的觀音坐蓮圖,華美大氣。她微微抬了頭,待看清馮公公口中的「觀音坐蓮」後,她險些驚呼出聲。
馮公公察言觀色,自然不會錯過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楞,旋即曖昧一笑。
皇子們未經人事,懵懵懂懂羞惱彆扭,恐怕還要佯裝正經,有旁人在這兒儲著,未必能真正領會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乾脆像當初教導太子殿下時那般,腆著臉道:「老奴是無根之人,陪著兩個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讓老奴先到外邊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點頭:「嗯。」這種事,有太監在一邊看著,的確尷尬。
他頭一回見歡喜佛,以前看話本子,或是偶爾聽到旁人的葷話,出於本能,隱約能猜出男女間是怎麽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嘆,果然宮裡好東西多。
馮公公帶著小太監離開,想留下兩位殿下細細觀摩。秦珩暗鬆一口氣,只剩她與三皇兄了,還好。
歡喜佛還在動著,發出吱吱的聲響,緩緩變換出種種姿勢。
她眼珠亂轉,就是不往歡喜佛上瞧。沒有人教過她那是什麽,可直覺告訴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著頭,能看見地面上相擁交合的影子。熱血一點點上涌,她腦海裡一片空白,只能緊緊閉著眼。
歡喜佛吱吱響動,還能聽到皇兄略顯粗重的呼吸。秦珩心裡頭就像是有小猫在撓撓,癢癢的,刺刺的。她終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睜開一只眼睛,去看那歡喜佛。只掃了一眼,她就匆忙移開視綫,轉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簾的是他堅毅的下巴,視綫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聽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連發紅都不曾,她不禁心裡疑惑。
秦珣觀摩了一會兒,只覺大開眼界。他眼眸半闔,想與四弟探討一番。然而四弟縮頭縮腦,不知道在看什麽。他有些詫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兩年前的自己,也是什麽都不懂。
他按一下機括,教歡喜佛停了下來,默念一陣清心咒,合上眼眸,驅走身體的燥熱,輕聲問弟弟:「可看明白沒有?」
秦珩有些許恍惚。過去三年裡,她無數次從皇兄口中聽到這句話。有時候是他替孟師傅教她武藝,有時候是他幫她講功課。他會很耐心地問她:「可看明白沒有?」
幾乎是下意識的,秦珩答道:「啊,還好。」
「還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說說,哪裡好。」
山薑不遠不近跟在後面,兩位殿下喁喁低語,他不敢去聽話裡的內容,只看他們神色親密,莫名有種滿足感。嗯,他們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憐。
這日午後,秦珩換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宮,去見武安侯孟越。他們第一次乘馬車出宮,宮中的馭者駕車又快又穩,秦珩坐在車裡,不免有些小興奮,但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得端正坐著,木著臉,一聲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細緻地向她講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脚不大靈便,不過教你,綽綽有餘……」他輕輕嘆了口氣,有些遺憾,「若是陸師傅還在,你也不必另尋師父……」
陸師傅麽?秦珩心頭一震,瞳孔微縮。她六歲進上書房,同皇兄們一起,午前讀書,午後習武。可惜後來陸師傅被賜死,他們再沒了教習師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問:「武安侯凶嗎?」
「不凶。」秦珣應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麽?」反正老四膽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會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麽區別?
半個時辰後,秦珩在武安侯府見到了孟越。她驚訝於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驚訝於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時聽聞武平伯三十來歲,曾經武力驚人,如今疾病纏身,以爲會是一個精神不濟的彪形大漢。然而今日一見,發現與她的想像截然不同。
他鬚髮灰白,高瘦的身軀裹在一襲藏青色棉袍裡,無端給人一種蕭瑟之感。他越過秦珣,衝秦珩點頭致意,臉上長長的疤痕隨之抖動,甚是猙獰。
秦珩心頭一跳,壓下懼意,小心露出一個笑容來。
孟越一楞,驚愕的神色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他緩緩開口:「這位是……」
他的聲音格外嘶啞,像是尖銳的東西劃過桌面一般,聽得秦珩心裡難受。
秦珣輕輕推了推弟弟,笑道:「這是我四弟。四弟,還不見過師父?」他心說老四太待些,也沒點眼力見兒。
「啊?哦哦。」秦珩聞言,忙施禮,「師……」
她還未低下頭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襲來,格著她的胳膊,她無法躬身行禮,只能面露迷惘之色:「師父?」
「先別急著叫師父!」孟越皺眉,他那道從眉骨直到嘴邊的傷疤也隨之抖動,「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聽話,就點了點頭:「侯爺請問。」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這位孟侯爺會拿什麽問題來問她。她猶記得當初她剛進上書房時,季夫子可是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孟越發問。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悄悄抬頭看去,見他一臉怔忪之色。察覺到她的視綫,孟越眸光一閃,啞聲問:「已逝的蘇尚書是你什麽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說,莫非孟侯爺同外祖父有舊?這樣是不是會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個堪稱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臉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衝她安撫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將孟越拉到了一邊。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幷不慢。他深一脚淺一脚,幾乎比秦珣還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們說什麽,短短數息間她已經想像出了好幾種可能。約莫過了一刻鐘左右,他們兩人回轉。武安侯從上到下打量著她,她只能厚著臉皮佯作不知,老老實實站著,做沉思狀。
半晌,她才聽得孟越嘶啞的聲音:「好。」她心中一喜,驀然鬆了口氣,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禮:「弟子秦珩見過師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複雜的情緒,沉默著點了點頭,算是收下了這個徒弟。
秦珩與皇兄相視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難得像今日這般,心情輕快。
在後來的日子裡,秦珩漸漸發現,與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爲師是她十歲這年做的最正確的兩件事。
現在的三皇兄和她夢境中的幷不一樣,他會教導她功課,督促她習武,會與她共同用膳,偶爾也會幫她解圍,讓她不至於難堪……他儼然是一個還不錯的兄長。
兩人拜師後,因爲武安侯身有舊疾,不便入宮。於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門學藝。
得知孟越竟然願意收下自己的兩個兒子,皇帝頗覺詫异,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畢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時皇帝還時常關心一下,問問這兩個兒子學武進展,叮囑他們莫忘了上書房的功課。時日久了,他日理萬機,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給拋到了腦後。
孟越教導這兄弟倆時,側重點幷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藝。教導秦珣時,指定幾本書,教秦珣自己去看。對秦珩,則是一招一式認真指點。
可惜秦珩素來老實蠢笨,看上去腦袋也不够靈光。落在別人眼中,就是她認真努力練武,却始終表現平平。
不過好在孟越幷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雖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還會勉勵秦珩:「盡力就好。」反正這位四殿下習武只爲强身健體。
他這般和顔悅色,倒教秦珩愧疚不安。然而爲了符合自己一貫的形象,她又不能表現得太過機敏,只得繼續做個庸人。只是,她對待孟越更加恭敬,練武也越發勤奮了。
——她必須努力習武,她想使自己看起來健壯一些。
如同掬月姑姑所擔心的那樣,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身世的秘密越發難以隱藏。轉眼間她十三歲了,身體抽長,腰肢纖細,胸前有微微的隆起,聲音也不像之前一樣雌雄莫辨。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聲,挑了挑眉:「然後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語,原來是真不會說話,這種說話水平,是該藏拙。
「什麽然後?」秦珩呆愣楞的。
秦珣緩緩搖頭,得,真是一只待頭鵝。可惜了那雙俊眼,半點神采也無,方才誇他時的光華流轉,或許是他的錯覺。他不輕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腦袋,耐著性子:「以後,不要偷偷盯著我看——我不喜歡。」
他討厭被人窺伺的感覺,也討厭別人誇他的皮相。
秦珩一臉認真,連連點頭,十分受教的模樣。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待樣,秦珣忽然生出一絲作弄的心思,他低下頭,凑到老四耳邊,「回去對著鏡子看自個兒去。」
見四皇弟臉上的紅霞瞬間噴涌而出,從臉頰直到耳根,不知是羞還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裡那點子不快也隨之消散。他不再理會秦珩,轉身大步離去。
身後的脚步聲極爲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後,但他猜不透緣由。眼看著就快到景昌宮了,他終於停下脚步,猛然轉身,劈頭問道:「你還有什麽事?」
低頭疾行的秦珩似是沒反應過來,鼻尖差點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後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無奈:「你跟著我幹什麽?」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膚白晰細膩如細瓷一般,臉上紅霞未散,分外明艶。他心中微微一動,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氣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聲音小而堅定:「來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麽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氣勢瞬間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來可以有養母,但是因爲我,我的緣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這算什麽大事?值得你跟了這麽久來致歉?以後父皇母后會格外照顧咱們,咱們也算是因禍得福了……」他話鋒一轉,又道:「再說,這事也怪不到你頭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個……」
在鳳儀宮,從頭到尾都沒有他們兩人置喙的餘地。說老四克母,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對四皇弟生出一絲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宮,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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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撓了一下,淺淺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親若還活著,她必然不會淪落到今天這般境地,頭上懸著一把利劍,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緒都藏起來,還要小心翼翼不著痕迹地來討好將來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睜睜看著老四因爲他的話,一點點紅了眼眶。他內心驚訝,老四怎麽就感動成這個樣子?
不過他素來警惕心强,無論是對誰,都抱有戒心。他壓下新涌上來的同情,對自己說,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無依。但說到底,老四掉泪,跟他關係不大。他能做的,頂多也只是寬慰對方兩句。
於是,他扯扯嘴角,儘量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別難過了,也不用自責,我怎麽會怪你?我們本來就是一樣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點了點頭:「嗯,三皇兄真好。」
這語氣真誠極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聲:「時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餓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說,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飯?正苦於無法和三皇兄保持親近友好關係的她,對此頗爲歡喜。但爲著自己平日裡的形象,她又不能顯得機敏,就呆愣楞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嗯,是有些餓了。」
「那——」秦珣對老四的答案很滿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趕緊回章華宮用膳吧!過了點兒,禦膳房該……啊,不對,是爲兄疏忽了。章華宮有小厨房是不是?」
隨著他的話語,秦珩一顆心幾次起伏,待聽到最後,有些失落,有些難堪,只得老老實實:「是,那,我先回宮了。」
「去吧,去吧!」秦珣揮揮手。
秦珩轉身,走出好遠後,才長長吐一口氣。真是,寡言少語的老實人好演,老實人想親近哥哥,與其保持友好關係,不大容易。
她細細思索過,她的三個皇兄,母族勢大的大皇兄重武輕文,性格暴戾,相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宮嫡子,當朝儲君,溫和寬厚,如無意外,是板上釘釘的皇帝。可惜,偏偏她夢裡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