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身患血虛之症,大夫說臣女最多還能活兩年。”
隱隱已經猜到萬歲為什麽會對她生出殺意,甄十娘坦然了自己的病情,她只有兩年的壽,兩年之內,萬歲的統一大業才剛剛拉開序幕,即便她能左右了沈鍾磬的意志,也成不了氣候。
聲音清淡淡的,不疾不徐。
萬歲眼底閃過一絲驚愕,他向前傾了傾身子,又傾了傾,懷疑自己聽錯了。
就要死了的話怎麽能被她說的這麽冷清?
沒有消沉,沒有絕望,沒有哀傷,她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就向朝臣跟他陳述無關痛癢的奏章一般。
突然,萬歲坐直身子,“宣太醫!”
傅公公應聲退了出去。
太和殿裡十二個時辰都有太醫當值,傅公公很快帶進一個須發蒼白的老太醫,奉旨號了脈,他看了甄十娘一眼,欲言又止。
“講!”萬歲喝道。
“沈夫人浮而緩,膚白而弱,乃陰血虛耗之症……”
“如何救治?”萬歲語氣咄咄。
太醫一哆嗦,又看了眼甄十娘,遲疑道,“沈夫人之症已近燈枯之兆,藥石無用……若好好調養,或許能多活些時日……”
醫者救死扶傷,最忌諱當著病人的面宣布這種殘酷的事實,這無異於逼病人自殺。
可是,萬歲逼的這麽緊,甄十娘又是當紅的大將軍夫人,自己不把話說明白,一旦將來治不好,少說就是個滅門之罪。言語支吾,老太醫微低著頭,不敢看甄十娘的眼。
甄十娘眉頭都沒動一下,眸光中有種堪透世事的淡然。
從小便被作為要君臨天下太子培養,萬歲一向喜怒不行於色,可。對上甄十娘的平靜,他卻失態了,直愣愣地看著甄十娘,萬歲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剛剛也不過隨口一問,她竟真的活不長了。
是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才會堪透世事,忘了仇恨吧?
是堪透了世事,她才會如此的淡然若水無欲無求吧。
這樣一個女子……
從小學禦龍術,他有著常人都沒有的狠心和果決,可此時此刻。面對這個命不久矣卻又溫順寧靜的讓人心疼的孱弱女子,對著她那一雙美的耀眼卻淡定無波的眼,他心裡還是感到了一股從沒有的哀傷……
好半天。他朝太醫擺擺手,“你下去吧。”言語間有股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頹然。
太醫戰戰兢兢退出去。
萬歲端起茶小口地啜著,諾大個殿裡落針可聞。
良久,萬歲放下茶杯,“……你很喜歡沈愛卿?”
她喜歡誰乾他毛事?
這話逾矩了,甄十娘心裡震驚,可人家是萬歲,沒人敢指責他。她更不敢不回答,不由想道,“萬歲為什麽要問這個。若我說不喜歡,他會怎樣,會趁機棒打鴛鴦。讓我離開沈鍾磬嗎?”
看這情形,他是十足地怕她駕馭了沈鍾磬啊。
可是,她沒時間了,雖然在蕭煜的幫助下和太醫院簽了契約,可藥廠還八字沒一瞥,現在就離開沈鍾磬,她上哪籌錢雇人開藥廠去?
藥廠開不起來也無所謂,可簡武簡文的後半生將如何安頓?
念頭閃過,她磕頭道,“臣女即嫁了沈將軍,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卻明明白白地告訴萬歲,她不會離開沈鍾磬。
好個聰慧的女子。
萬歲眉頭挑了挑,眉眼間隱約帶出一絲笑意,一轉眼便換了一副威嚴,“女子不得乾政乃是我朝古訓,今後你要時刻銘記了!”他目光咄咄地看著甄十娘,“沈將軍是顆百世難遇的奇材,乃我大周的中流砥柱,
國之棟梁,隨在他身邊,你要時刻謹記自己的本分,切不可牝雞司晨,否則,即便有沈將軍庇護,朕也容不得你!”犀利的語氣比訓斥尋常朝中大臣還要嚴厲三分,連殿角的傅公公都變了臉,兩邊的太監宮女更是大氣不敢出。
甄十娘神色卻是一輕。
萬歲這是認可了她,默許她隨在沈鍾磬身邊了。
出了太和殿,一束斜陽透過遊廊頂部的積雪折射到臉上,散發著一股耀眼的光芒。
有陽光的地方真好。
甄十娘微閉了閉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濁氣,剛在死神跟前走一遭,此時的甄十娘感覺殿外的空氣格外的自由。
適應了外面的光線,甄十娘抬眼向前望去,身子不覺一震。
蕭煜!
他怎麽會在這兒?
只見蕭煜和沈鍾磬並肩站在太和殿外的遊廊中,正雙雙看著她,見她看過來,蕭煜眼中射出一抹咄咄的光芒。
不用猜,甄十娘也知道,他已然認出了她。
出門沒看黃歷,真是流年不利!
甄十娘剛放下的心騰地又懸起來,此刻她恨不能乾脆來一場天崩地裂,她順著裂縫穿到地球那面去算了,心裡哀嚎,時間卻不容她遲疑,她只一頓便迎著沈鍾磬走過去,“將軍。”
沈鍾磬恍然松了口氣,“你出來了,萬歲……”想問萬歲都說了些什麽,想起蕭煜在,又改了口,“……快見過蕭大哥。”又朝蕭煜說道,“這就是夫人。”
蕭煜朝甄十娘一拱手,“弟妹!”聲音別樣的深沉,他目光毫不遮掩地直視著甄十娘的眼睛。
甄十娘從容地迎著他的目光,輕輕一福身,“蕭大哥。”
澄清的眸光中有股打量的意味,仿佛她就是第一次見到他。
回身的瞬間瞧見蕭煜眼中閃過一絲困惑,甄十娘暗讚自己的演技,若放在前世,可以去角逐奧斯卡影后獎了。
紅蓼拿著大紅羽紗面銀狐鶴麾上前給甄十娘披,見到她,甄十娘才想起來秋菊,暗道,“秋菊哪去了?”這可是深宮,據說在這裡弄死個人跟攆死只螞蟻差不多,抬眼找了一圈不見秋菊影子,甄十娘心便是一緊,開口要問,忽然想起蕭煜認識起秋菊,竄的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剛剛廣袤殿的太監來回,秋菊追來太和殿的路上走迷了,我已令人將她送回臨華殿了。”見甄十娘四處搜尋,沈鍾磬猜她是在找秋菊。
甄十娘瞬間僵在了那兒,腦袋嗡嗡直響。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以前怎麽沒發現這廝這麽善解人意!
“……賢弟說的秋菊可是臉團團的,一笑有兩個酒窩的小丫鬟?”蕭煜話是和沈鍾磬說,目光卻看著甄十娘,見她身子僵直,嘴角就泛起一抹冷笑。
見甄十娘自從太和殿出來,臉上就一點血色都沒有,沈鍾磬全部心思都在琢磨萬歲剛剛和她說了些什麽,竟把她嚇成這樣,全沒注意身邊的兩人之間暗潮洶湧,聽蕭煜問,就隨意點點頭,“對,就是她。”聲音忽然一滯,暗道,“蕭兄怎麽認識他?”
沒由來的,他就想起了甄十娘那只精致的掐絲琺琅團鶴紋小手爐。
他曾琢磨了好長時間,秋菊嘴裡的那個蕭大人會是誰?
難道……他就是蕭煜?
這念頭一閃過,他目光候地冷了下來,看了眼蕭煜,又轉頭看向甄十娘。
完了!
感覺空氣驟然變冷,甄十娘哀嚎一聲,“……我這次怕是再躲不過去了。”剛剛在太和殿耗盡了心神,甄十娘感覺她此時的腦袋一點都不靈光。
就像灌了鉛。
對著蕭煜和沈鍾磬兩雙冷冷的目光,她有種黔驢技窮的感覺,額頭滲出了一層細汗。
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
傅公公走出來,“……萬歲請沈將軍和蕭中堂進去。”
“……伺候夫人去偏殿等候。”沈鍾磬聽了就指著偏殿吩咐紅蓼。
望著兩人的背影, 甄十娘只感覺兩腿直突突,不是扶著紅蓼,她怕是就要坐到地上。
偏殿比遊廊暖和許多,有沈鍾磬的安排,小太監特意給甄十娘沏了壺熱茶端進來。
一杯熱茶喝下肚,甄十娘平靜了許多,她手捧著熱茶陷入沉思,有秋菊這個漏洞,蕭煜現在已經百分之百地認定她就是去他府上給蕭老夫人瞧病的那個簡大夫了,若她堅持抵賴,打死也不承認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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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煜會怎麽辦?
他會抓了李齊夫婦嚴刑逼供,會綁了她的病人對質她的聲音,會尋了她以前開的藥方核對她的筆體,還會……
想到蕭煜會有一千種方法查出這件事情的真相,甄十娘感覺自己如置身在冰窖中,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都凝固了。
她騙不了蕭煜的。
可偏偏地,蕭煜又是沈鍾磬的莫逆之交,果真直言告訴她,他會不顧兄弟情義幫她隱瞞這件事嗎?
她該怎麽辦?
“夫人,將軍出來了。”正想得出神,紅蓼的聲音傳來。
甄十娘抬起頭,沈鍾磬和蕭煜已並肩走過來。
“將軍,蕭大哥……”她小心翼翼地看著兩人的神色。
一個是千年不變的寒冰臉,一個是亙古不變的悠悠然,甄十娘看了半天,什麽也沒看出來,見沈鍾磬已率先朝殿外走去,忙提步跟了上去。
誰也沒提之前的話題,一路上三人都很沉默,快到臨華殿,蕭煜朝沈鍾磬抱拳,“……賢弟先和弟妹進去吧,我去趟廣袤殿。”
沈鍾磬應了一聲,“蕭兄快去快回,傅公公說萬歲就要起駕了。”
轉身的瞬間,蕭煜若有所思地看了甄十娘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