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顧朝歌愣了一下,她還沒來得及臉紅,伊崔也還沒來得及意識到自己這個行為過於輕浮,只聽見「砰」的一聲——
案桌上插花的青瓷瓶,從瓶口到瓶底裂開一條口,「啪」,碎了。
幸好裡面沒有盛水。
顧朝歌盯著碎成渣渣的瓶子,緩緩轉過頭來看伊崔,表情呆滯。
伊崔意識到不妥,從容收回手去,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此時咳嗽突然又來了,他好一陣劇咳,咳得身子都彎下,喘氣喘得厲害,卻阻止顧朝歌為他拍背順氣,咳完後方才道︰「盛三,收拾一下。」
「是。」盛三一邊收拾,一邊時不時抬頭古怪地看兩眼顧朝歌,雖然這瓶子的確有小豁口,可是斷不至於碎得這麼突然這麼徹底。
邪門。
他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總覺得公子一遇上這位顧小大夫,就倒霉。
顧朝歌不知道盛三的想法,她正急於用看診來驅散剛剛那一刻的詭異氣氛︰「伊公子,你把舌頭伸出來讓我瞧瞧。」她一面說著,一面以三指按住伊崔的腕脈,先輕,再略重,最後沉沉地按下去。
咳嗽,胸悶,氣短,有涎,寒邪,肺虛。
這並不是什麼難確診的疾病,顧朝歌診斷完之後驚訝地看了伊崔一眼,伊崔不明白她的意思,問︰「怎麼,治不好?」
「不是……」顧朝歌猶豫了一下,才壓低嗓音說︰「你不是請了很多大夫嗎,他們沒給你開藥,一個肺虛之症,怎會拖到現在還不好?」
肺虛?伊崔瞧了她一眼,平靜道︰「近日喝的藥是劉大夫開的竹葉湯和牛黃膏。」
這都是涼藥啊,寒邪入體,竟然還給他開涼藥,難怪非但不好,還越發嚴重,咳嗽之餘還帶了喘。顧朝歌有些焦急,拿過伊崔案桌上的筆,急急道︰「我給你開方子,按我的喝。」
「慢著。」
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捏住她的筆桿。顧朝歌不解,抬頭看去,伊崔那雙內勾外翹、神光逼人的眸子裡,涌動的是她看不懂的光芒。
「我怎麼知道,你說的就一定是對的?別人的就是錯的?」
伊崔一句話生生把顧朝歌噎住。
「我、我說的就是對的,」顧朝歌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辯解,急得又要哭了,「你相信我啊。」這情況竟然和當日南譙那個拒診的小胖子頗為相似,顧朝歌想起那個胖子,不由得更急︰「我治好了薛大先生,你還不相信我的醫術嗎?」
「治好了薛吉,並不代表你一定就能治好我,這是,咳咳,兩回事。」伊崔壓抑著咳嗽的感覺,慢條斯理地說完,然後又是好一陣劇咳氣喘。
顧朝歌覺得這人今天好不講道理!她氣得要哭︰「你不相信我,我以命相抵可成!若按照我的法子治不好你,我把命賠你!」
伊崔掩著嘴咳得肺都要出來,聽她如此說,雖然正咳著,但嘴角卻忍不住要向上彎,覺得她實在是太有意思。
「怎麼回事?」屏風外有晃動的人影,因為剛剛那番小動靜和顧朝歌的抵命的話,外室的七八個大夫相繼過來想看看情況,但是不得伊崔允許,他們又不便步入內室,於是便在屏風外頭站著,小聲互相議論。
「我要你的命做什麼,」伊崔忍住又上來的肺喘,伸手往那屏風指了一下,「你要證明你,你是對的,就說服他們。」
顧朝歌微微一愣︰「什麼?」
「最後哪位大夫贏了,我就聽哪位大夫的,」伊崔雙手放在膝頭,目光平靜地看著她,帶著一點逼迫的殘忍,「證明給我看,或者離開。」
顧朝歌僵立當場,她隱隱感覺到伊崔是在逼她,可是為什麼要逼她,她不明白,並且感到十分委屈。
她有點想哭,就像當時在南譙縣衙的後廳的柱子後面那樣嗚咽抽泣,可是伊崔這一回沒有理會她,也不會給她主持公道。他甚至已經轉過身去,重新提筆在永遠批不完的文書上快速書寫著,一面寫,一面不住地咳嗽,單薄瘦削的雙肩因為咳嗽而顫抖,他想極力忍住,卻忍不了。
「如果我不能說服他們,你就繼續服用竹葉湯和牛黃膏,哪怕喝死了也不聽我的?」她吸了吸鼻頭,話語裡隱約帶著委屈的控訴。
「這兩樣無效,還有別的可以嘗試,」伊崔微微側過臉,輕描淡寫,好像他說的試驗品不是自己一樣,「我覺得哪個大夫說的有道理,我就聽誰的。」
這個人,這個人!
顧朝歌氣衝衝地攥緊小拳頭,霍地一下站起來︰「好,我馬上告訴你,我才是對的!」
她攥著拳頭,抿緊嘴唇,雙眼圓睜,氣勢洶洶衝到屏風外,喝了一聲︰「誰是劉大夫!」
伊崔轉頭瞧了一眼她殺氣騰騰的背影,嘴角隱約牽出一絲笑意。
不過外頭的老大夫們可不買賬,懶洋洋地回答︰「這裡有三個姓劉的大夫,你找哪位?」
顧朝歌愣了一下,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她剛剛鼓起的勇氣此刻已經放走了一半︰「給伊公子開竹葉湯和牛黃膏的劉大夫,是哪位?」
「我,怎麼了?」剛剛那個一直和同行們滔滔不絕的大夫站了出來,矮矮胖胖,一身精神的繡銀長衫,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上下打量顧朝歌一番,慢悠悠道︰「老夫的方子,在座諸位都是認可的,怎麼,小姑娘有意見?」
「是,我、我有意見!」氣勢到此已竭,顧朝歌說話又恢復了平常膽怯時那種細聲細氣的勁兒,只是那攥緊的小拳頭卻始終沒鬆開。從來沒試過的辯論,從來沒頂撞過的同行,雖然怯場得要死,也不得不咬著牙給自己打氣,絕不能讓伊崔瞧她的笑話。
她的話一出口,滿場哄堂大笑,先前那個扶過顧朝歌的長鬍子大夫好心提醒她︰「小姑娘,治病救人不是兒戲,劉大夫三代行醫,在我們滁州城的醫術那是鼎鼎有名。」言下之意,你怎麼敢不知天高地厚來拆他的台。
「可是,不對就是不對。」顧朝歌硬生生地回答。
她的骨子裡有一股倔勁,不到非常時刻迸發不出來,今天伊崔把這股勁給激了出來。她抿著唇,揚起頭,身後是屏風,退無可退,她就站在那兒,可憐巴巴地像面對一群必須打倒的大惡魔,孤立無援,還得咬著牙不許哭,虛張聲勢也要把那股弱弱的氣勢給撐住。
眾人見狀,都笑了,心道這個小姑娘有點意思。長鬍子的大夫瞧了那劉大夫一眼︰「劉大夫,和她說說,別讓人說我們一群男人欺負一個小姑娘?」
劉大夫倨傲一笑,上前兩步,從人群中站出來,對著顧朝歌拱手︰「老夫劉福青,這位女大夫如何稱呼?」
「顧朝歌。」
「顧小大夫,對老夫開的方子,你有何意見,盡管提出來,」劉福青瞥了一眼屏風之內,那位內室裡一直沒出聲的公子,然後悠悠補充道,「也好讓伊公子明白,老夫確實沒診錯。」
這個人到底哪裡來的自信,三副藥灌下去不見好還帶上了喘,誰都知道藥不對該換方子了!
顧朝歌氣得嘴唇直哆嗦︰「那好,劉、劉大夫,我問你,你給伊公子開的是什麼藥?」
「竹葉湯,牛黃膏,」劉福青不疾不徐地回答,還假裝好心地補充,「顧小大夫,你知道這兩種藥是什麼組成,用來治什麼的嗎,要不要我給你解釋一下?」
「好,那你說,用這兩種藥來治什麼?」
劉福青微微一笑︰「退熱和退涎。這樣解釋是不是夠清楚,需不需要進一步說明?」
「退熱?」顧朝歌冷冷道︰「敢問伊公子的病是何熱所作?」
劉福青哈哈大笑,和周圍的同行們互相望了幾眼,然後方才道︰「肺經熱導致咳嗽,咳嗽久了因而生痰涎,小姑娘,你聽得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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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經熱,生痰涎?」顧朝歌面無表情地望著得意洋洋的劉福青,像弓箭手面對靶子時的冷靜,和即將射/出的會心一擊。
她道︰「再敢問劉大夫一句,竹葉湯和牛黃膏是入什麼經的藥?」
此話一出,劉福青的笑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鴨子,嘎嘎兩下戛然而止。他的面色劇變,雙眼圓睜,顯然意識到了自己所犯的巨大錯誤。然而其他的大夫卻一無所覺,他們實在想不起來這兩種藥是入的什麼經,於是皺著眉頭,互相小聲討論起來。
「劉大夫,竹葉湯和牛黃膏是入什麼經的藥?」顧朝歌堅持,又問一遍。
劉福青忽然覺得這屋子很熱,他的額頭上淌下汗珠來,他抖抖索索地回答︰「是、是入心經的藥。」
「什麼?」周圍響起一片驚訝︰「竹葉湯和牛黃膏是入心經的?」他們顯然比劉福青還不如,先前讓顧朝歌別不自量力的長鬍子大夫猶猶豫豫道︰「老夫想起來了,是、是入心經的。」
顧朝歌見七八個比自己大二三十歲的老頭子,個個都面色尷尬,不敢看她,劉福青更是面白如紙,一直盯著屏風後頭擦汗,生怕伊崔大怒,讓衛兵將自己帶走治罪。
她一直攥著的拳頭鬆開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柔聲說︰「劉大夫,既然是肺熱,你用入心經的藥做什麼呢?」
劉福青一臉尷尬之色,面露求饒,只求她不要再來一次會心一擊。
顧朝歌也的確放過了他,她溫和地解釋道︰「伊公子患的不是肺熱而是肺虛,他在運糧遇雨的時候感受了寒邪,此時千萬不可用涼藥,治療的思路應是補肺,同時散寒。」
「是、是這樣啊,多謝顧大夫解惑。」劉福青拱了拱手,垂著腦袋道。
顧朝歌笑了一下︰「煩請諸位大夫看我如何給伊公子治療,以後遇到同種情況,便不會再搞錯了。」
「你們都進來吧。」這時候一直在屏風那頭看熱鬧的人,才悠悠發了一句話。
顧朝歌走頭,其餘大夫皆跟在她身後進去,她轉過屏風向伊崔看過去的時候,臉上那勝利之後的得意不加掩飾,好像知道除了伊崔之外別人都看不見。
伊崔失笑。待她靠近細診,拿他當現場醫案教學的時候,他方得機會小聲誇贊她一句︰「做得不錯。」
「哼!」顧朝歌不留情面地回了他一聲重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