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岩寺

發佈時間: 2024-09-30 17: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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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軍進城後,如蝗蟲掠境,將城內搜刮了個乾淨。小小的西且彌,填不滿涼人的胃口,一百多年偏安一隅,也不知今日因何招此一劫。
入夜,青岩寺的大殿香燈俱燃,與平常的梵音繚繞比起來,多了一份肅靜冷凝。身著絳紅袈裟的僧人被壓聚在一處,靜靜看著殿前那人。
涼人破城之後並不入宮掖,只在這介於宮禁與內城之間的青岩寺駐守,這寺廟原是皇家參禪禮佛的禦製寺,如今皇室已盡數被戮,煌煌禁宮已成空巢,可即便如此,涼人主帥也並未踏入禁庭一步,而是擇了寺廟駐扎。
亓官捏了捏手中剛接到的斥候自上京傳來的密報,略斟酌了會兒,乃上前奉於湛衝,默然觀其神色,只見他兩指略撚展開,似乎只看了一眼就合上,旋身走近大殿前的金鼎香爐,只手一揚,那紙箋飄然跌落,不過一息,就被暗燃的香火吞噬焚化。
湛衝負手遙看正殿內的金身佛祖,眉目平寧,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為首的老僧收回目光,暗忖此人年紀輕輕,似胸有千壑,行事卻是這年紀不當有的沉穩內斂,靜水深流,著實是個不好應對的人物。正暗自腹議,卻聽得一個聲音,仿若金石相擊之清凜——
“我有一事不明,盤桓於心多年,想請大師解惑,不知可否為某拂掃靈台?”
老僧雙掌合十,道了聲佛語,方開口應對,“施主請講。”
湛衝轉頭看向老僧,又言,“佛祖度世間苦厄,撫芸芸眾生,卻不知眾生在佛祖眼中可有親疏之分,薄厚之別?”
“我佛慈悲,世間眾生平等,一葉一花皆眾生相,俱承慈悲。”
“不知我與大師口中的這一葉一花有何分別?”
“亦無分別。”
“那為何佛祖普度眾生,卻偏偏舍我?”
“施主此話怎講?”
湛衝慢踱至老僧面前,依然輕言細語,“十年前,我於晏州精舍,每日焚香沐浴,抄無量壽經,虔誠供養,當時所求非富非貴,求的無非只是一條生途……”說到此處竟慢悠悠地斷下來,那雙眼睛裡細辨不出任何情緒,只是不錯目光的盯著老僧,直到盯得老僧垂下眼瞼不敢與之對視,才聽得他輕笑了聲,才繼續說道,“許是這世間善男信女太多,所求又囉嗦,佛祖祂老人家總不得閑,既要管東家的子嗣健旺,又要保西家的買賣興隆,哪有功夫應我所求。”
老僧合十的掌心沁出薄汗,斟酌道,“我佛慈悲為懷,諸菩薩無量行願,行一切功德之法,遊行十方,施主虔誠向佛,我佛神思明授,是以方保施主至此康健。”
“大師此言差矣,若是佛祖真心度我,就不該讓我苟活至此,我所求生途並非今生,我修的是來世路,求的……是早入輪回。”
老僧背脊也已被汗水浸濕,此時連一句吟誦了無數遍的佛語都再難吐出口,呐呐難言。
湛衝鄙夷懶言,目光仍盯住老僧,卻猛然展臂一勾,拽出藏於老僧身後的一個小沙門。
小沙門猶年幼,一臉青稚,眼睛裡驚恐難定,胸口喘息大動。
湛衝將小沙門拉到自己身前,雙手扶住其肩,微微矮下身子略與之平視,曼聲笑道,“小師傅如此年紀就摒棄紅塵,虔誠侍佛了?”
小沙門抖著手抬起合十,顫聲回道,“阿彌陀佛,我……小僧是孤兒,幸得方丈收留,自小……便出家。”
按著小沙門肩膀的大掌順著胳膊滑到他合十的手掌,雙手被一股不可抗衡的力量打開,小沙門低下頭,被迫展開的手掌不自覺拳握起來。
湛衝的視線從那雙收緊的手掌移到眾僧低垂的頭顱,聲色卻越發溫和,“想必方外的日子逍遙,小師傅這雙手,竟比一般女兒家都作養的細致,難不成西且彌的僧人侍奉佛祖,無需灑掃拂塵,謄抄經文?”
一滴汗水順著小沙門的額角滑落,周身抖成篩糠,支吾不得言。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阿柟是天朔六年放歸的,回來就繼任國主,這十年時間,談不上勵精圖治,孩子倒生了一大堆。”湛衝放開小沙門的手掌,單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攬著他向外走去,邊走邊道,“阿柟與我同年,文治武功皆平庸,我雖瞧不上他,但不得不承認,在生孩子這件事情上,他比我強。”
“阿柟一共生了九子六女,可是我只找到八子六女,獨缺一人,不知應往何處尋,小師傅可否為我指點迷津?”
小沙門此時已如經霜打的蒲草,幾乎站立不住,再多的佯裝在這雙眼睛下似乎都無所藏匿,靈台已然坍塌,再撐不住,雙膝一軟,竟跪倒在地,顫聲幾不得聞,“將軍饒命……”
月光凝在那人的臉上,俊美深邃的輪廓在寂靜夜色裡平添了一絲澹泊,乍看之下,似乎是哪戶豪門的清貴公子,可對於眼前這個癱跪的少年而言,他是六道輪回的索命夜叉。
湛衝彎腰扶起少年,繼續發問道,“你非嫡非長,膽量氣度又尋常,你父皇因何獨獨冒險將你安置在此,博一線生機?”
少年見之前的偽裝已破功,可眼前這人卻未如他想象的那般可怕,依然溫聲細語的問詢,原本一顆要蹦出腔子的心緩緩又落回到實處,暗揣這人似乎與父皇有舊,也許實誠應對最後能換得一線生機,因而老實答道,“因為……因為我母妃是父皇最心愛的女人。”
原來只因愛屋及烏。
湛衝有些意外,又覺是情理之中,神色怔忡只一瞬,複又溫笑道,“原來如此。”
少年觀之情態又踏實了些,逐大膽祈求,急切道,“求將軍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吧,小子願與大人為奴,一生報答。”
一個亡國皇子,曾經的萬千寵愛都已成虛妄,如今想活命只能臣服於仇讎的腳下,才能換得苟且偷生。
那人似乎果真在思考他的話,仿佛有些為難,沒有立刻答應了他。
“我與你父皇也算故知,你既是他鍾愛的,又央告於我,總不好回絕。”湛衝又道,“只是我何德何能,委屈堂堂一個皇子與我為奴。”
“不委屈!”少年一把拽住湛衝袖襴,“將軍尊崇,小子甘願為大人效力。”
“既這樣……”湛衝按住少年肩膀轉了個圈,低頭湊在他的耳邊說,“我倒缺個牽馬的童子,可那畜生脾氣大的很,做我的馬倌兒不光要有把子氣力,還要動作迅疾,否則捉它不住。”邊說,邊伸出右手指向寺門,“我數到十,若你能跑出這山門,我就允了你所求。”
少年目光死死盯緊那扇沉重的寺門,在這一刻,那已然成了他的生門。
少年暗自慶幸,自己別無長處,只一技強於諸兄弟,那便是疾跑,原先在校場上競跑,沒有人比他跑的更快,這番正中下懷,他幾乎要得意的大笑,勉強按捺住,目測從這裡到寺門,他若發足全力疾奔,不過幾息功夫,因而自信功成,於是雙目炯炯盯緊前方,仿佛一頭亟待捕獵的胡狼。
“一……”
少年如春日裡因風疾而扯斷繩索的風箏,他的目光堅定,心意果決,發足狂奔。
這短短的路途已然過半,勝利在即,他幾乎看得到寺門上斑駁的木紋條理。
可是少年沒看到的是,身後那人依然端著溫軟和緩的神態,懶懶抬起右臂張開手,一柄烏木牛角銀弓被呈放上來。
張如滿月的弓箭,箭弦旁側的眼瞳中,細辨之下,分明荒寒一片。
一聲鳴鏑撕裂夜幕。
下一刻,少年倒在了距離寺門一步之遙的地方。
一眾僧人皆跪地誦念佛語。
湛衝揚手將弓箭拋給身後的從官,垂首撫平方才被少年抓皺的袖襴,一面與亓官低語,“一身的羊膻味兒還裝和尚,這麽多年了,阿柟竟還是那樣蠢,這小子也沒比他老子更機靈,送去與他父兄在一處吧。”語畢,佯佯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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