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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在這個秋天越發的畏寒,如今她被挪到台城的北西所,那裡的初秋已經覺得十分煎熬。
她被囚禁在這裡已經快十個月,身邊的人被清了個乾淨,每日只有一個老太監負責給她送些食水,而膳房做好了再分派人給送到北西所,等老太監給她端上來時,那些東西早已涼透了,她本來就極畏寒,如今連口熱乎的湯飯都供不上,每日都簡直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她早已饑腸轆轆,顫抖著手,磕磕碰碰掀開了湯盅瓷蓋,只見雞湯裡的油脂已經幾乎凝結,薄薄一層浮在上面,令人生膩。
她因憤怒急促的呼吸,再忍不住,一把拂開桌上的碗碟——
乒乒乓乓一通亂響,碗碟殘碎在積滿灰塵的地上,其中一支銀筷滾到門檻前,下一刻,門外伸進一隻明黃的靴子,足尖輕輕一撥,那銀筷就又滾到旁邊去了。
她雙手撐在桌子上,死死盯著來人,眼睛裡迸發出的憎惡與陰狠,竟與她這時略微虛弱的樣子極不相稱,如果不是她很清楚的知道,現在的自己根本不可能脫離支撐物獨立走出三步,也許她會選擇衝上去與他同歸於盡。
湛衝垂目看著這滿地狼藉,一臉平寧問道,“母后作何這麽大的火氣?可是飯菜不合您的口味?還是下人伺候不周?”這恭順的語氣怕是會讓不知情的人真以為這兩人母慈子孝。
其實他現在看著她一副恨不得生吞活剝了自己的樣子時,倒覺得比原先掛著虛偽假意的笑容更舒服些。
她知道他肯定不會讓自己好過,可如果真到了最後魚死網破的地步,她也有把握讓他生不如死,他們從來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蚱蜢,他並不是不知道,所以她才有把握他不會對自己趕盡殺絕。
她知道,如今的他已經將這天下都收入自己的囊中,她很早就知道他不是個省心的,隻怪自己到底還是小瞧了他,一步錯,步步錯,怨不得別人,或許她和太子注定沒有登極的命格。
湛衝看著她凌亂的華發,皸裂的嘴唇,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龐,原來華貴端莊的皇后娘娘卸去了皇權賦予的尊崇,與市井中的婦人無異。
“你如今得償所願,於是過來想看我的笑話了?”她扶著桌子坐下來,看著他冷笑,“可即便社稷在手,你依然是孤家寡人,你的母親因你而死,這是你一生都要背負的罪惡,湛衝,你根本就不是涼國皇族後裔,你很清楚,其實你才是最大的竊國者! ”最後一句話,她幾乎是嘶吼出來。
他很平靜地聽她說完,似乎很認真的思索著她說的話,“可你為什麽恨我的母妃?她根本沒有爭寵的心思。”
她聞言卻笑起來,“是啊,而我恨的,正是她沒有爭寵的心!為什麽?先帝這一生最愛的其實是他自己,可我知道,你母親卻一直都是他的求而不得,得到了人又怎樣?不過一具軀殼,她的心是水中月,鏡中花,后宮裡沒有人不知道,他不是沒有嘗試過,可是沒有用,他這一輩子都注定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她,而你,不論是令人存疑的生辰還是別的,你身上哪裡有先帝的半分影子?這種疑慮是附骨之疽,不會隨著時間慢慢消失,到頭來只會反噬自己,所以愛而不得的最終其實會變成恨,可那個懦弱的人,就連恨她的勇氣都沒有,但是這種情緒總要有個出路,而你就是他最好的選擇,所以他才把蠱種在你我身上,就是為了折磨你,讓你承受那種蝕骨的痛苦。”
“那另一個人為什麽他選擇的是你?”
“因為他很清楚,除了他自己,你們誰都動不了我,而我更不可能因為救你而選擇禁食而亡,你瞧,多麽完美的法子啊。”她笑的不可抑製,只是到最後那笑聲有些變調扭曲,“所以啊,所以我才恨你母親,你們三個都一樣,一個也別想好過。可是只有你母親最傻,她竟然相信了我說的話。”
這一切與他之前推測的幾乎毫無二致,可是他現在不再是孤身一身,他已心有歸處,而曾經的來路,也依然,且永遠會溫暖著他。
他看她的眼神是第一次出現憐憫,“不,我的母親只是用她的方法告訴我——她愛我,她用自己的生命來愛我,所以她一定不希望我因此背負你所說的這種‘罪惡’而不得解脫,如果她有留下什麽話,那一定會是希望我好好活著,這才是她最大的願望。”
她臉上猙獰的笑容凍結,進而咬牙切齒地冷笑著,“那又怎麽樣?她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條命,你還不是日夜受蠱毒的戕害,你什麽都改變不了。”
“所以我才要讓你也經歷一回我母親曾經經歷過的,這樣才公平。”
她松開眉頭舒笑,“你知不知道這世上什麽事最容易?是死,人死最容易,你以為我會和她一樣絕食禁水而亡?做夢去吧!”說著,她的眼睛裡冒出惡毒的光,俯身往地上撲去,一把抓住一塊鋒利的瓷片,抬手就要往喉嚨上割去——
可她的動作已經遲鈍很多,那瓷片還沒等到挨著皮肉就被他一腳踩住了。
“來人。”
他一聲令下,門外便進來幾個禁衛,上來就把她提拉起來,也許他們早就被安排好了,一個禁衛拉過一旁的椅子,另一個將她按在上面,又從懷裡取出麻繩一圈圈將她捆綁起來。
她沒有如何反抗,只是看著站在一旁的湛衝陰戾的獰笑,“你以為這樣就行了?”剛說完就被人從後面用麻繩勒進嘴裡,她奮力搖頭也沒有辦法阻止,只能發出嗚嗚的嘶吼。
湛衝走過來,居高臨下看著她,這時已經恢復成他往日一貫的神色,溫寧笑著,卻說著最殘忍的話,“既然禦膳房的膳食不和母后的口味,那就乾脆別吃了,省的惹母后動怒。”說著,抬手揮退了禁衛,待只剩下他二人才又道,“朕不會找人死守著你,畢竟如果囚餓死朕的嫡母,傳出去於朕的名聲也不好聽,朕知道你還是可以自戕速死,只是要勸你三思,你的母族上下,若連旁支也算上,差不多有二三百人,到底是榮耀百年的貴族高門,高祖建業伊始,得你韋氏一路擁護,功德塔裡功臣一簿,韋氏先祖還在上面代代受香火供奉,若母后打算魚死網破,就休怪朕心狠,韋氏一門上下幾百口,怕是要隨你葬送,都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些於朕來說簡直易如反掌,你應該很清楚那些帝王手段,若你想以己之身贖罪,你一個人,換一門世族的百年榮耀,這買賣實在不虧,看在先帝的份兒上,朕還可以給你留下個太后的頭銜,否則韋氏百年功勳都將在你手中化為泡影,你可承受得起?”說完,他便轉身走出了門外,不多時,身後傳來一聲沉悶卻淒厲絕望的哀嚎。
南漪在長街上站著,看著他終於從北西所出來,神情似乎很平靜,他緩緩走向她,牽起她的手,“等久了。”
她輕輕搖了搖頭,什麽也不想問,隻說道,“回家吧。”
“好。”
南漪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身著褘衣站在金階丹墀前接受文武百官的叩拜,這一切都有些不夠真實。
可當一個王朝的新帝新後開始在各自的位置上身體力行地踐行自己的意識,那之前的一切,都會慢慢褪去氤氳虛幻,露出最真實的一面來。
湛衝與大行皇帝不同,這位新帝承位後,動作不可謂不大,他先從吏部開刀,開革了一批屍位素餐、每年只知炭敬冰敬的要員,這些社稷僵蟲在各處關節上吸血供血多年,一朝連根拔起,又換上一批新人,但這樣大的動作,卻沒有一絲一毫影響到各處的運轉,可見那些僵蟲早就失了存在的意義,只是如今還在位上的官員,一個個也都日夜提心吊膽,總疑心下一個或許就會輪到自己,便一改先帝時期的懶散懈怠,人人都仿佛找回初入官門時的自己,找回了年少時讀書撰文,祈盼學以治國的清澈初心。
而人們對新朝這位年輕的皇后,則充滿了無限好奇,說人說她曾是西且彌的聖女,有人說她是神醫溫融的嫡傳弟子,也有人說她有撒豆成兵和起死回生的神功,而這才是她能被新帝捧在手心裡的原因。
南漪無意中聽到諸多揣測的流言,她總是一笑而過,轉頭便又去忙別的。
南漪在看過太醫院的藥典和新舊醫檔後,開始興起重新編纂歸集的念頭,一時間,太醫院那些塵封了不知多少年,早已落滿沉灰的古籍醫書,終於得以重見天日。
而太醫院裡的那些太醫,在得知這位新後竟也同為醫家出身時,有些上了年歲的太醫,初時還存著幾分輕蔑之心,可在幾回看似簡單的往來問詢後,卻都不得不對這位年輕的皇后刮目相看。自此,太醫院自早沿襲下來的某些不可為外人細說的隱匿規矩,便再無處遁形,一點一滴,就如冬日晨間裡的霧氣,漸漸消失在時間的光影裡。
後來,皇后為普濟百姓開設義診藥堂,又到起禍瘟疾的幾處郡縣親臨坐鎮,指揮著醫者們施藥鎮疫,於是漸漸的,上涼百姓的口中,這位神仙下凡般的皇后娘娘便成了人們口中傳頌的現世菩薩,人人都在說著她的慈悲憫人,甚至有人將她的事跡編成了順口的歌謠,就連垂髫小兒都能張嘴就唱上幾句。
可是這位忙碌的“現世菩薩”在把無限的愛心廣撒人間時,卻無意中冷落了同樣忙碌的皇帝陛下。
湛衝枯坐在帝後寢宮裡,已是月上柳梢,卻仍不見比他還忙碌的皇后娘娘的人影。
一直等到快人定,才見到風塵仆仆的南漪從外面匆匆回來。她剛邁進殿門,便看見面沉似水的皇帝陛下僵挺著腰背坐在那裡,眼睛直勾勾盯著她,見她回來,卻也不說話。
南漪多少知道他的心思,但因為此時還有宮人內侍在側,也不便說什麽,先讓宮女為自己換了輕便的裝束,才出來走到他身邊,拉過他的手坐在了旁邊,揮退了宮人內侍們,見殿內只剩下他二人時,才溫柔笑道,“等多久了?我回來晚了,可用過膳?”
自他承位後,他就和她說好,私底下二人還像原來一樣的相處,他並不希望將外面朝堂上的君臣之道照搬到自己的寢宮裡,他看夠了表面恩愛恭敬,背地裡卻彼此算計的帝王夫妻,而且他們與別的夫妻不同,他一直覺得如果不是因為他,南漪或者可以擁有比現在更自由、更廣闊的人生,他後來也與她表達過這種歉疚,可她卻豁然一笑,只說了句“子非魚”,便又轉頭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他並不是想將她囚困在深宮之中,可她這樣忙碌,又幾番遠赴那些瘟疾之地,身為天子,他不再像原先那樣自由,不能隨時隨地的陪著她,所以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日夜折磨著他,一旦他看不見她,就會忍不住胡思亂想,那些不受控的思緒簡直是一種精神凌遲。他雖然心系社稷,輕徭薄賦,可他關心更多的,是治水修漕,修明政治,建立更強大的軍防武備以禦外敵,而南漪與他不同,她似乎更願意將關心放在某些具體的人身上,比如病重卻無財資醫治的孩童,比如無所養的病困老者。
雖然他的心裡急得仿佛開了鍋的沸水,可在她面前,他並不願意將這種焦灼壓力釋放給她,所以長歎了口氣,猶笑道,“無妨,我還沒進膳,想等你一起吃。”
南漪打開他收起來的手掌,與他十指交握,她並非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如今她終於體會到當年父親與她說的那些話的真正含義,醫者施善,當布天下而非一射之地。
她鑽進他的懷中,“抱抱我。”
他又怎麽會拒絕這種要求,很自然就展開了手臂環住心愛的人兒,“事情總沒有做完的時候,我只是不想你太辛苦。”
她貼緊他的脖頸蹭了蹭,像撒嬌的狸奴,甕聲甕氣地道,“你說得對。”
他太了解她了,她現在與自己虛與委蛇的本事見長,嘴上說的好聽,轉頭該如何還如何,因此他想了個對策。
皇帝的手段不單單厲害在朝堂上,在皇后娘娘的身上施為時,也是神擋弑神,佛阻殺佛的利刃殺器,不過一會兒功夫,皇后娘娘就已經癱軟在他身下嬌喘咻咻,他身體力行地踐行自己的計劃,絲毫不給她喘息的時間,直到最後一刻來臨之前,南漪終於抓住最後一絲神識的尾巴,一把將手臂抵在他汗濕淋漓的胸膛上,聲音略有些變調,“還是別在裡面——”
這臨陣一擊,仿佛乘勝追擊時勁敵給他來了個回馬槍,一下將他挑落馬下。
他慌忙回撤,兩人一陣手忙腳亂,雖然大部分撒在外頭,卻還是有些落在她的身子裡,一時兩人都有些怔忡。
可他們想的卻各有不同,這事還要從三個月前說起。
三個月前,台城禁衛回稟,太后崩殂。這在他看來已經算是意料之中,他甚至在台城禁衛來之前就已經知道,並非他神機妙算,而是他的身體騙不了人,體內滯存多年的蠱毒,此時早已化作黑血自口中噴流而出。
南漪嚇壞了,她實在缺乏應付蠱毒的經驗,對於這種東西,她僅僅停留在昔日翻閱典藏時的粗糙一瞥,她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記錯了,因此一切就只能又交給時間。直到過去很久,他都沒有再發作過,這才讓她徹底卸去了心病,於是又開始擔心他這些年因夙夕被蠱毒折磨而弄虧了身子,於是乎搗鼓出一個調理的養生方,日日逼著他服用。
藥方雖好,只怕也需要個長期調養的過程,可南漪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極為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今她已經停了避子的手段,可若是萬一真懷上了,就怕於孩子不利,都說父精母血,她見過不少因為母體有恙而折損子嗣的例子,而男子一方亦是同樣的道理。
於是她與他約法三章,在她為他調理好之前,他不可以弄進來,要等到她覺得差不多了才行。
他簡直哭笑不得,“你現在才想起這些會不會晚了點?”
南漪這一次卻極其認真,格外嚴肅的堅持著,“不行,原先是我疏忽了,從現在開始,至少三個月內,要按我說的來,你若不依,那就繼續按我之前的法子來。”
於是他連忙應下,他雖然不知道她的法子是什麽,可總疑心是什麽虎狼手段,那樣的話,還不如自己動手踏實些。
於是這一段時間,兩人又恢復到之前的狀態。
其實他的如意算盤,打的無非就是若南漪有了孕,依照她的細致勁頭,應當就會安生的休養,那樣他就不必每日擔驚受怕。
南漪蕙質蘭心,自然明白他的顧慮和擔憂,於是投入他懷裡,抱住猶在愣神的他,“那日我讓太史令合了盤,今年立春是和合日,宜求子。”
這話仿佛嚴冬盡退的第一縷春風,拂開了他心底的一切隱憂。
當帝國的一切又都開始向好的方向運行,文臣將州牧重建、大修水利、還耕於民等諸多能改革的地方都提了個遍,於是便開始有人將眼神放在了新帝的后宮上。豪門之間,唯一的默契,就是后宮政治,他們源源不絕的為每一任皇帝的后宮輸送鮮煥美麗的女子,不過是為了鞏固壯大自己氏族的根基。
於是提議新帝擴充后宮的奏章紛至遝來,眾人都以為這位新帝也將與他的父輩一樣,卻沒想到,那些提議選妃的奏章最後都如石沉大海,再無回音。
可總有些人的嗅覺不夠敏感,在一次朝堂晤對上公開又提及讓皇帝擴容后宮,以納良妃,新帝當下並未直言說什麽,只是話頭一轉,就聊起了旁的,可那個文官並不打算放過新帝,不久則又將話題轉到后宮上面,還搬出列祖列宗,江山萬代那些大道理來。
新帝不再岔開話題,而是很有耐心的聽他說完,大家便以為這是聽進心裡去了,於是眾臣心甚慰之。可是沒過多久,就聽說那個一再議題擴充后宮的官員,竟然被貶謫至嶺南邊陲的一個微末小郡。從此,便再也沒人再敢把手伸到新帝的后宮中去,也是從此,眾人才慢慢開始意識到,這位做皇子時就以鐵腕著稱的年輕帝王,並不是那些會受臣子隨意擺布柔性帝王,他的意識強大且堅定,並非眾臣請命就能輕易撼動,他要的是絕對臣服,而不是建議。
南漪並不知道這些事,她正忙著和禪奴一起,在寢宮後花園辟出一小角地方,像之前的每一個春天,種下一些香附子。忽然聽見嘰嘰喳喳的叫聲,抬起頭,發現春燕正在簷廊間翻飛,它們從溫暖的南方回歸,回到這裡,開啟又一年的輪回。
她摸了摸被日光曬得發燙的額頭,抬手在眉間搭涼棚,看燕子拐了個彎兒,又直直衝向蔚藍的天空。
此時日光晴好,春風閑度。
微風吹散落英,也拂起細軟的長發,偶有頑皮的,有幾絲鑽進她的脖頸間逗的她發癢,可她來不及去管,因為看見不遠處朝自己走來的人,正言笑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