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日後的某個黃昏,一只信鴿落到亓官高舉的手臂上,亓官抽出短箋展開,粗略一掃,連忙轉身往主帥營帳而去,後將短箋交到湛衝手上,見他沉目一掠,轉頭吩咐道,“傳令下去,讓田嬰他們整軍,按著之前計劃好的,就在今夜子時。”
亓官領命去了,南漪才從屏風後轉出來,見他依舊是一副淡淡的神色,好像他自來都是這樣,無論遇上什麽,都能做到不動如山的泰然。
他沉靜看著她,然後向她遞出手,南漪走上前將手放在他的手心裡,被他牽引著拉到他腿上坐了,她下意識摸著他虎口上的繭子,“我能為你做什麽?”
他另一手拈起她的一縷長發繞在指尖打圈,“你已經為我做的夠多了,守國定邦是我要做的事,你就乖乖等著,等我回來,我帶你回家。”
回家。
這樣柔軟又有溫度的字眼,她原以為她的家只是蟒山,只在青苑,可是直到後來她才意識到,家並非是一個可阻風擋雨的宅子,也並非是某一個特別的人或者一段難忘的記憶,家應當是一種給予人溫暖和踏實的感覺,不彷徨,不懼怕,不愁苦,她很喜歡現在的自己,也對未來充滿了感恩和期盼。
大戰在即,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不自覺的嚴肅。
南漪為他穿戴甲胄,硬冷的肩吞獸首令人不自覺戰栗,他的鎧甲上留有刀劍交錯的光影,那些是她從沒有觸碰過的天地。
走時他沒有和她多說什麽,只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又很快放開,然後大步往帳外走去。
南漪還是追了出去,帳外已是另一番天地,與之前的景象完全不同,她一眼看見他正翻身上馬,強忍住不去喊他,可他似乎有什麽感知,倏然撥轉馬頭回望,匆匆看了她一眼,又很快驅策戰馬,如射出的箭矢一般,很快消失在視線中,而大軍也如一只龐大的巨獸,開始緩緩伏動。
南漪在軍帳裡枯坐了半宿,直到東方既白,晨光移步,她卻並不知道,這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而同一時間,湛灃此時正被五花大綁押送至湛衝面前,十八歲的豫王殿下,臉上還帶著少年獨有的那種青澀,可眼睛裡的陰狠暴戾卻衝淡了那種青稚的純粹。
成王敗寇,自古不變的道理,湛灃沒有想到騎兵部竟然在最後一刻臨陣倒戈,本來是克敵的趁手法寶,最後卻成了插在自己心上的一柄利刃。
押著湛灃的涼軍士卒抬起一腳狠狠踢在他的膝後,一直死強著不下跪的豫王還是不得不屈膝跪在勝利者的面前。
湛衝高坐於馬上,雖然鎧甲上早已不複清淨整潔,可此時他神情閑適的看著手下敗將,仿佛經歷的這一切動蕩不過是孩童的鬧劇一場。
“你不用這麽看著我!”湛灃撕下偽善的面皮,一臉桀驁,梗著脖子硬聲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湛衝看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笑起來,這更加激怒了對方,口中開始罵著惡毒又下作的話,可馬上的人不以為意,任由湛灃罵了個夠,等他終於聲嘶力竭,才不緊不慢道,“罵夠了?原以為你還有什麽本事,原來也不過如此,貫咬人的狗懶吠,有成算的人懶言,其實你有奪位的野心不是錯,使些陰謀伎倆也無妨,但是你不該動搖社稷,不該以家國百姓作為你滿足自己野心的陪葬品。”
湛灃一臉輕蔑無謂,譏誚道,“成王敗寇,你當然可以高高在上地指責我,可你與我也沒什麽不同,只不過現在你贏了,漂亮話自然說的響亮,我不覺得自己比你差,我沒有敗給你,我只是敗給了時間,如果我齒序在你之上,那今日誰贏誰輸猶未可知。”
湛衝聞言一笑,“你這麽想自然無可厚非,畢竟每個人都從你這個年歲經過,年少輕狂不是錯,只是人總要為自己做的事承擔後果,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還鎮日泡在軍營裡點燈熬油,如果也像你一樣早早幹了這些蠢事,怕也到不了今天。”說罷,再懶得跟他廢話,一揮手,湛灃身後士卒已粗魯拉起他,一把將個粗麻繩勒進他的牙關,又麻利在他腦後打了個死結,便拖拉著支支吾吾再喊不出聲的湛灃下去了。
他坐在馬上往遠處眺望,經此一番,胡人大概能安生幾年,北方外患已除,剩下的便是內憂,南方水患和瘟疾又起,還有連年征戰早已捉襟見肘的官帑,以及大行皇帝留下來的那些爛攤子,這一切都在等著他。
亓官自遠處策馬過來,見他獨自一人佇立不知想些什麽,便上前來低語問道,“殿下對豫王作何打算?”
湛衝轉頭看向不遠處被困成粽子的少年,一臉平靜,“回京先囚禁起來,這段時間已是風聲鶴唳,四個皇子,如果一口氣連著折進去三個,獨剩我一人,只怕會讓有心人大做文章,時間還長,要做的事還很多,待過了風聲再說。”說著,揚鞭策馬向遠處奔去。
南漪從黑夜等到日升,又從日升等到日暮,原先還在帳中,後來實在坐不住,便跑到外面漫無目的的溜達,及到最後,枯站在那裡翹首以待。
最後不知過了多久,極目望去的天邊凝起一縷黃煙,漸漸的,她終於看清一騎當先的那個人,兩人相隔還遠,她看不清眉目,只能見那兜鍪上赤紅的纓子在烈烈的風中翻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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