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發佈時間: 2024-10-13 16: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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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允閉上眼,不再望窗外了。
可她永遠都還記得那時正值暑氣之尾,天穹瓦藍。遠處是連亙不絕的黛色山巒,峭壁兀立,山下溪谷悠繞。正午的日光灑在湖面,微風驟起,細波跳躍,漾攪出滿湖細碎溶金。
一霎風過林梢,喧響簌簌。

嘉允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有夜雨落瓦聲,雞鳴家犬吠,蟬叫和蛙鳴混湧鼓噪,還有一個,不愛說話,卻常臉紅的小少年。
她在這場夢裡,恍惚著,快樂著。
夢醒了,西渡橋的一切都將從她生活中褪離。

車內空調溫度調得很低,嘉允偏過頭,看見千禾正在和人發信息,暑光聚在他身上,她便尋著熱乎氣靠過去。
那人下意識地把手機偏到一旁,繼續打字。
嘉允戳戳他的肩,他只稍稍動下臉,嗯出一聲。
“哥……”
“嗯。”
“困……”
千禾轉目看下她,指向自己的大腿,“睡吧。”
嘉允順勢躺下來,枕著千禾的大腿,沉沉睡過去。

夢裡他們回到小時候,那時她還在七江路和表哥大舅同住。大舅是個生意人,有錢,但很忙,成天不著家,請了一個住家保姆伺候倆小的吃喝。
千禾那時常帶著嘉允在家門口轉悠,花五毛錢買一根糖水冰棍,倆兄妹就在街上晃蕩一下午,累了就坐在梧桐蔭下乘涼。
街上的小朋友看見他們就躲,不僅沒人願意上前邀他們同玩,有時遠遠看見他倆,還會伸出小手對他們指指點點。
那時候千禾五歲,卻生得有七八歲的大孩兒模樣,騰一下站起來,指著那些孩子破口大罵:“看你大爺呢!滾回家看你媽去!”
一群小屁孩便做鳥獸散,慌慌逃走。

嘉允揉揉眼,癟起嘴就要哭,千禾歎一口氣,拎起她那細伶伶的兩根小胳膊繞在脖子上,拖著屁股就直接把人抱起來。
一邊往家走,一邊還要說:“小拖油瓶,就知道哭,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天天賴著我,明兒打電話,讓你那死爹把你接走,看你還哭不哭!”
四歲的小嘉允一聽這話就立馬消了聲兒,鼻涕眼淚都滴在千禾頸窩裡,還巴巴兒地親他臉。
千禾惱起來,用頭撞她,“哎呀……髒死了,死小孩!”

住家阿姨人很憨實,做飯也好吃,她常說,以前呆過的人家,沒哪家孩子像這兄妹倆似的省心,不用喂飯,洗澡也乖,睡覺前千禾捧著外文繪本自己看,嘉允趴在他肩頭,看不懂也不鬧,沒幾秒就能睡著。
千禾媽媽曾是京大的法國留學生,在千禾一周歲時她就和大舅離婚了。
他小的時候,還看不太出來東方血統,身型也發育得比一般孩子快許多,烏棕的卷發,一雙碧溜溜的瞳仁兒,睫毛濃長得不可思議,雪潤白皙的臉蛋,漂亮得就和那櫥窗裡的洋娃娃一般無二。

可偏就是這張漂亮臉蛋,配了副惡童肚腸,他乖戾悖謬,出言無狀。一言不合就和人抄家夥動手,那時候的小屁孩哪打得過他這根洋杆子,鬧過幾次,鬧出了名,七江路人人見了他都躲。
嘉允六歲前沒怎麽見過她爸,顧淺倒是經常來看她,她和顧淺也莫名親熱,畢竟母女血脈相連嘛。

大概也是六歲那年,千禾有天帶著嘉允去東街一家網吧門口打電玩,零幾年的時候街機格鬥遊戲很火爆,千禾玩得好,每次他玩的時候都有很多人圍觀。
那一天也是暑中,天氣熱得人發燥,千禾翹著腿在那玩格鬥遊戲,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嘉允從椅子上被擠到一旁。
後來從網吧裡湧出一波小青年,人群散動,推推攘攘,嘉允被人一把搡到地上,白裙子坐進汙水裡,被濺了一身臭泥,沒人注意到她,慌亂中,她想掙扎著爬起來找哥哥,誰知被人一腳踩上手,小姑娘猝然尖叫著哭起來。

千禾猛地一驚,瞧見小妹不知什麽時候被人推倒了坐在泥坑裡,他當場暴怒,指著那一群還沒走遠的小青年怒吼:“我操你媽!”
混社會的二流子哪受得了這糟心氣,烏泱泱一波人往回走,“罵你媽呢,小逼崽子。”
那群人獰笑著指向他,“喲,還是個洋雜種啊,叫你爹幹嘛呢?”

千禾雙目赤紅,牙根咬得淬出血,上前就掄了那領頭的黃毛青年一巴掌,“老子叫你爹去死!
緊接著衝那人臉上啐一口,嚼了一半的口香糖粘在那黃毛豬肝色的肥臉上。
黃毛抬起那只被煙熏黃的髒手往臉上扣巴幾下,扯下那顆口香糖,望著那半大洋仔騰然冒出火來。
轉手一耳光就扇回了千禾臉上,那雪白的小臉瞬間印出一塊血巴掌。
一群人都湧上來對著千禾推搡打罵,嘴裡一個個都吐著:“洋雜種”“混交爛貨”這種不堪入耳的髒詞。

嘉允哭著爬過去抱住千禾,小青年們看這小丫頭哭得慘,也怕惹事,嚷嚷罵完最後兩句就要走。
她慌忙摸上千禾的臉,拇指蹭過他滲血的嘴角,哭到抽噎不止。千禾咳了兩聲,捂著被人踹傷的肚子,扶住嘉允站起來,他四處尋望,松開嘉允的手,掐著她的肩將人轉了個身,面對網吧外牆。
俯在她耳邊快速無力地說了句:“乖一點,別回頭看。”
說完,千禾彎腰拾起牆邊的一塊紅磚頭,直衝著馬路中間跑過去,對著那黃毛就是一腦門扣下。
“瞎了眼的賤狗,老子打的就是你!”

“啊啊啊………”
尖叫聲刺破天際,那嗓音如同摻著血般淒唳。
嘉允回頭,看見馬路正中的血泊裡倒下一個人。

血湧成一灘。
枯黃的發頂,慘白的唇。
一片刺目淋漓。

那滿地的血啊,流不盡,淌不完……
嘉允低頭,白裙子上濺滿血,不斷往上湧,她瘋了似的用手擦,驟然鮮血印出五指的形狀,沾在她胸口。
擦不掉了,怎麽都擦不掉了……

頃刻間,眼前猝然被蒙住。嘉允驀地驚醒,急急地抓住那只手。
“怎麽了?”
睜眼見到的是十七歲的千禾,他抬手摸摸嘉允額頭,冷汗湧進發林,“做噩夢了?”
嘉允咽動乾涸的喉嚨,撐著千禾的腿坐起來,點點頭。
他松了口氣,遞來一瓶礦泉水。

嘉允望著窗外街景飛速略過,胸腔內像是被無端扎了幾下,隱隱發著痛。

她還記得那一年,滿地的血旁圍滿了人,千禾站在人群裡,扯著撕痛的嘴角衝她笑,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捧著她的臉,擦那乾上頭的淚水。將她牽回了家,那時保姆正在午睡,千禾幫她偷偷換下髒衣服,小姑娘坐在馬桶上,看著哥哥搓洗著她那件滿是汙泥臭水的白裙子。

暑熱的正午天裡,千禾的手泡在冷水裡瑟瑟發顫,捏著小妹的白裙,嶙峋的骨節攥得青白,猙獰得像是要從少年細嫩的皮肉間,活活頂破出十個血窟窿。

他忽然轉過頭,重重抹一把嘴角的血,對嘉允說:“忘掉今天的事。”

從那一天之後,嘉允被父母接走。
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嘉允再也不會記事。

梧桐落地成蔭,映照在鋪滿青苔的石板路上,車子緩緩駛進七江路,停在一幢紅牆褐瓦的小樓旁。滿樹蟬鳴,風起波瀾。
千禾攬住嘉允的肩,他的聲音漸漸被風吹覆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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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了。”